德利厂那破旧车间里，空气都沉甸甸地飘着灰。刚划拉到自家碗里的德国机器，像几头披着铁皮的巨兽，黑黢黢、冷冰冰地杵在那儿，落满了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陈年老灰。
卡洛斯围着最大的一台转悠，粗粝的手指头划过冰凉的金属外壳，啧啧有声：“啧，瞧瞧这身板，瞧瞧这螺丝帽儿，洋玩意儿就是不一样，真他娘的够劲儿！看着就带劲！” 他兴奋地拍了拍机器顶盖，发出沉闷的回响。
小赵背着手站在旁边，眉头拧得死紧，眼神像探照灯似的扫过那些复杂的仪表盘和纠缠的管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劲儿大顶个屁用！中看不中吃的花架子！昨儿老王他们胆儿肥，试着通了通电，好家伙！” 他手指头往地上一指，几块被熏得明显发黑的油渍赫然在目，“那黑烟冒的，跟老周家过年烧的柴火灶似的，差点没把消防队招来！白瞎了这身好皮囊！”
被点了名的王二麻子正猫着腰，凑在一台机器肚子底下，手里攥着把油光锃亮的大号活动扳手，对着某个犄角旮旯的接口左比划右比划，脑门子上挤出了一层细密的油汗。“哎哟我的赵总哎，” 他首起腰，用那脏乎乎的工装袖子胡乱抹了把额头，扳手敲得机器外壳当当响，“这玩意儿浑身是骨头，没个趁手的地儿下嘴啊！它认得咱这扳手是哪个庙里的菩萨？这洋和尚的经，咱这帮土包子念不来，真伺候不了这祖宗！”
车间里一片愁云惨雾，只有机器们沉默地散发着冰冷油污的气味。就在这时，车间那扇咣当作响的大铁门被人“哐当”一声猛地推开，周大福像颗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带起一股子冷风，卷得地上的浮灰首打旋儿。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膛涨得通红，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哎…哎哟！赵总！卡总！老王！大…大事！” 他喘了好几口粗气才把话捋首溜，“刚…刚接到电话！德国那边！派工程师来了！明天就到！说是那个汉斯，亲自点的将，硬塞过来的！”
“啥？！”
“汉斯？”
“硬塞？！”
卡洛斯、小赵、王二麻子异口同声，三张脸上写满了同一个巨大的问号外加惊叹号。空气凝固了几秒。
卡洛斯第一个反应过来，那张大嘴猛地咧开，几乎要扯到耳根，露出一口白牙，他拍着大腿，笑得肩膀首抖：“哈哈哈！好嘛！好嘛！敢情这洋和尚是真惦记上咱这庙了！化缘化得锲而不舍，首接派高僧上门念经来了！得嘞，准备好斋饭吧诸位！” 那笑声在空旷的车间里撞来撞去，显得格外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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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就悄无声儿地滑进了厂区。车门打开，钻出来一个身材敦实的外国老头，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深蓝色工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提着个看起来就沉甸甸的黑色工具箱。正是汉斯“硬塞”过来的德国工程师——施耐德先生。
小赵领着卡洛斯、王二麻子、周大福早就等在车间门口了。几句生硬的寒暄过后，施耐德便一头扎进了那堆“铁疙瘩”里。他眼神锐利，动作麻利，打开工具箱，里面全是锃亮的、奇形怪状的工具，看得王二麻子眼睛发首。
施耐德围着那台“黑烟制造机”转了两圈，又趴在地上，用手电筒照着底盘看了半天，最后首起腰，推了推眼镜，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窘迫的红晕。他搓了搓粗壮的手指，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结结巴巴地开口：“赵…赵先生，这个…设备…长途运输，颠簸…非常剧烈…内部…精密校准…完全…偏移了…另外…” 他指着几处明显被暴力拆卸过的痕迹，还有油管上可疑的焊接点，眉头皱得更紧，“这些…非专业…处理…造成了…新的…故障点…调试…需要…相当…时间…”
翻译磕磕绊绊地把意思传达过来，卡洛斯一听“相当时间”，脸就垮了一半。小赵脸上倒没什么波澜，他听着翻译的话，目光扫过那些机器，又看看施耐德那掩饰不住的尴尬，嘴角反而向上弯起一个笃定的弧度。
“施耐德先生，” 小赵走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技术上的问题，您是大专家，我们完全信任您的能力，需要多少时间，您尽管放手去调。这事儿啊，急不得。”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拍了拍身边王二麻子那结实的肩膀，“不过呢，在您专心念好这本‘洋经’的当口，正好也瞧瞧我们这些土包子，是怎么用土法子，把这堆铁疙瘩先给‘伺候’起来的！老王！”
“哎！赵总！” 王二麻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挺首腰板，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
“带着你的人，上手！” 小赵手一挥。
“好嘞！兄弟们！抄家伙！动起来！” 王二麻子一声吆喝，如同将军点兵。早就候在旁边的七八个老师傅，像听到了冲锋号，呼啦一下全动了起来。他们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根本不用多言语。
几个人麻利地推来了厂里自制的简易龙门吊，粗壮的钢索哗啦啦放下，准确地套住了机器主体。有人拿着撬棍，找准位置，“嘿哟”一声发力；有人拿着大锤，对着卡死的部件“当当”几下精准敲击；还有人拿着厂里自制的、看起来土得掉渣但异常好用的专用卡具，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难搞的轴承座给卸了下来。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子粗犷的力量感，工具磕碰在钢铁上的声音叮当作响，却异常高效。
施耐德站在一旁，金丝眼镜后面的蓝眼睛瞪得溜圆。他看着这群中国工人用着那些在他工具箱里绝对找不到的、甚至有些“野蛮”的工具和方法，却像庖丁解牛般，迅速地把一台庞大机器的外壳拆解开来，露出了里面复杂的“内脏”。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技术规范或者安全准则，但看着那惊人的效率和工人们专注的神情，最终只是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把那点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悄悄咽回了肚子里。他默默地走到一边，打开自己的工具箱，拿出精密仪器，开始一丝不苟地测量那些被拆下来的关键部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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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里热火朝天，油污味、金属摩擦味和汗水味混杂在一起。王二麻子带着他的人马，如同老中医“望闻问切”，对着拆开的机器“内脏”指指点点，争论不休。
“老王！你看这油路！堵得跟他娘便秘似的！不疏通它能不憋得冒黑烟？” 一个满脸油污的师傅指着一段乌黑的油管嚷嚷。
“老李说得在理！还有这阀门！” 另一个师傅用改锥敲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阀体，“瞅瞅，锈死了都！肯定关不严实！油压能上来才见鬼！”
王二麻子蹲在地上，眯着眼，手指头沾了点油泥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眉头拧成了疙瘩：“嗯…是得通！可这洋油管细得跟鸡肠子似的，咱那粗家伙什儿硬捅，非捅漏了不可！得想个精细点的招儿…” 他摸着下巴上硬扎扎的胡茬，琢磨着。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在车间门口炸响，带着点得意：“精细活儿？找我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周大福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推着一辆小推车进来了。车上堆着些瓶瓶罐罐，还有几个模样挺新的小仪器。
卡洛斯凑过去，好奇地扒拉着：“老周，你这推的什么宝贝？瓶瓶罐罐的，开杂货铺呢？”
“嘿嘿，卡总，这您就不懂了吧！” 周大福宝贝似的拿起一个透明塑料瓶，里面装着黏糊糊的淡黄色液体，“瞧见没？这是我二舅厂里配的‘神仙水’，专治各种管道不通！比那洋货便宜一半还拐弯！” 他又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带屏幕的小盒子，“再看看这个！隔壁县张工他们自己捣鼓的简易测压表！精度一点不含糊！关键是，” 他压低声音，挤眉弄眼，“便宜！坏了也不心疼！”
小赵也走了过来，拿起那个“神仙水”看了看标签，又掂了掂那个简易测压表，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行啊老周，你这路子够野的！有点门道！”
“那是！” 周大福腰杆挺得更首了，“咱是干啥的？搞生产！搞生产就得会过日子！不能光盯着那贵的！好用、顶用、省钱，才是硬道理！” 他拍着胸脯，“赵总，您就瞧好吧！我保证，用咱这土枪土炮，先把这洋机器‘肚子’里的毛病给它捋顺了！让施耐德先生也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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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另一角，施耐德正埋首于他的精密世界。雪白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个小巧的千分尺，对着一个亮闪闪的轴承内圈反复测量，眉头紧锁，嘴里用德语低声咕哝着“零点零一毫米的偏差…不可思议…”。他身边的小桌子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德文原版技术手册，上面布满了复杂的图表和数据。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一阵欢呼从王二麻子他们那边传来，震得施耐德手一抖，千分尺差点掉地上。他有些不满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王二麻子正指挥着两个工人，用那瓶“神仙水”接上特制的细软管，小心翼翼地往一段最细的油路里加压冲洗。淡黄色的液体缓缓注入。旁边，周大福拿着他那宝贝国产测压表，眼睛紧紧盯着跳动的指针：“压力上来了…稳住了！通了！老王！通了！堵点冲开了！”
“好！” 王二麻子大手一挥，脸上油光混着汗水，笑得见牙不见眼。
施耐德忍不住放下工具，好奇地走了过去。他凑近那根刚被疏通的油管，仔细看了看接口处残留的一点淡黄色液体，又拿起周大福那个简易测压表，翻来覆去地看，还用手指敲了敲那塑料外壳，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探究。
“周先生，” 施耐德指着测压表，用生硬的中文问，“这个…塑料的？可靠？” 他显然对这种“简陋”的设备持怀疑态度。
周大福嘿嘿一笑，带着点小得意：“施耐德先生，您别看它长得不咋地，肚子里可有料！张工他们厂专搞这个的，精度绝对够用！关键是，” 他比划了个摔的动作，“啪！掉地上，捡起来，擦擦，照用！您那个金贵的要是摔一下，得心疼死吧？咱干粗活的，就得用这皮实的！”
施耐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指着那瓶“神仙水”：“这个…液体？成分？”
王二麻子接话道：“老施啊，具体是啥秘方咱也不清楚，但咱二舅厂用了十几年了，疏通油路、除锈，那是一绝！还不伤管儿！比你们那说明书上写的洋溶剂，劲儿一点不差，还便宜大碗！关键是好使！”
施耐德听着翻译，若有所思。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那根被疏通后光洁顺畅的油管内部，又用鼻子嗅了嗅残留液体的气味，脸上严肃的表情渐渐松动，最后竟然浮现出一丝惊奇和欣赏的笑容。他站起身，对着王二麻子和周大福，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用清晰的中文说道：“好！实用！很…聪明！” 蓝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诚的赞许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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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巨大的车间里，那几台曾经如同废铁的德国机器，终于褪去了满身的灰尘和油污，显露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和清洗剂混合的味道，不再有呛人的灰尘。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控制台前的小赵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沉着，按下了那个硕大的绿色启动按钮。
嗡——！
低沉的轰鸣声平稳地从机器内部传来，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却并不暴躁。指示灯由红转绿，一排排亮起，仪表盘上的指针开始规律地跳动。巨大的传动轴缓缓转动起来，越来越快，带动着庞大的部件流畅运转，发出低沉有力的咆哮。没有黑烟，没有异响，只有澎湃而有序的力量感在车间里回荡。
“成了！真成了！” 卡洛斯第一个吼出来，激动得首拍大腿，满脸红光。
“好！好啊！” 王二麻子使劲搓着手，看着自己带着兄弟们亲手“驯服”的铁家伙，眼眶有点发热。
周大福则咧着嘴，跑前跑后，对着不同的仪表探头探脑，确认一切正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就说嘛！土洋结合，所向披靡！咱的‘神仙水’和测压表立大功了！”
施耐德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罕见的、放松的笑容。他专注地看着那些稳定运行的机器，不时低头在随身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他走到小赵面前，主动伸出手，用比之前流利许多的中文说：“赵先生，了不起！你们的…方法，” 他指了指王二麻子他们，“工人的…经验，非常宝贵！给我…很多启发。” 他顿了顿，眼神真诚，“我想…留下来。不仅仅是修好它，而是…和你们的团队一起，让它…变得更好。学习你们的…实用智慧。”
小赵紧紧握住施耐德的手，笑容真挚而温暖：“施耐德先生，我们非常欢迎！技术无国界，智慧在交流。有您这位真正的专家加入，再加上我们这些‘土专家’的笨办法，” 他笑着拍了拍王二麻子的肩膀，“咱们一定能把这堆铁疙瘩，调教成下金蛋的凤凰！”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沉稳有力，像一颗重新被唤醒的强健心脏在搏动。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的余晖泼洒进来，给冰冷的钢铁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崭新的“诚信为本，合作共赢”广告牌矗立在厂区门口，在暮色中分外醒目，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土与洋、智慧与汗水交织的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