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来
药柜上的搪瓷杯震出细密水纹时,陈远志正隔着粗布称量制附子。深褐色药汁在杯中晃出涟漪,映着他眉间深锁的纹路。窗外的老槐树被风扯得东倒西歪,蝉鸣骤止,铅灰色云团如浸了墨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大夫!"赵长庚撞开木门时带起一股凉风,惊得梁上的药香灰扑簌簌落进药碾子。这位新晋村会计跑得满脸通红,黑皮本边角卷起,露出里面夹着的检查通知,"县药监局的车停在晒谷场了!"
铜制药秤"当啷"坠地,甘草与细辛混在一起,在青砖上滚出细碎的苦香。陈远志盯着墙上那帧泛黄的《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签发日期是二〇二〇年五月十九日,红通通的公章旁用铅笔写着"续证待办"——那是老支书去年住院前留下的字迹。
"自采药材的事..."赵长庚凑近时,陈远志闻到他身上混着烟味的紧张气息。会计的目光在墙角竹匾间游移,蒲公英的嫩黄、山茱萸的暗红、半夏的青白,在即将落雨的天光里泛着冷意,"听说举报信写得有鼻子有眼,说咱们用野生乌头泡药酒..."
雷声在云层深处闷响,像山神在远处擂鼓。陈远志摸到白大褂口袋里的牛皮笔记本,边角被手汗浸得发皱。太爷爷陈鹤鸣的蝇头小楷在扉页跳动:"夫医者,当以仁心度世,以妙手回春..."去年暴雨冲断山路,他正是凭着这本子里的"柴葛解肌汤",在泥水里救回七个高热惊厥的孩子。
"陈远志大夫?"两道冷冽的目光扫过药柜,穿藏蓝制服的检查员摘下墨镜,镜片上倒映着陈远志发白的指节,"根据群众举报,现对你卫生室进行现场检查,请出示药品采购凭证及制剂批准文件。"
铝制药箱"咔嗒"打开,金属器械碰撞声里,陈远志看见检查员掏出的PH试纸、显微镜玻片,还有那台锃亮的电子秤。他忽然想起太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他虎口的合谷穴:"远志,山里人靠的是望闻问切,可别让那些铁家伙寒了人心..."
"这些是自采饮片,"陈远志指着竹匾里的干花,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蒲公英清热解毒,山茱萸收敛固涩,都是《中国药典》收载品种..."
"重点是制剂!"检查员用镊子夹起一瓶棕黄色液体,标签上"复方蒲公英注射液"的字迹被潮气晕开,"按照《医疗机构制剂注册管理办法》,你这属于擅自配制制剂。"
雨声渐急,檐水成串砸在青石板上。陈远志忽然想起三天前赵长庚来买感冒药,曾盯着他调配注射液看了许久。此刻会计正躲在检查员身后,拇指反复着黑皮本封皮,那是上个月镇里发的新账本,他却用来记卫生室的流水。
"同志,您看这个。"牛皮笔记本摊开在药柜上,1937年的毛边纸与2023年的检查记录并列,太爷爷用朱砂笔圈注的"急救回阳汤"旁,是陈远志去年新增的临床笔记,"光绪二十三年大疫,先祖用金银花露配合针灸,活人无数..."
检查员的红笔悬在半空,窗外突然炸开惊雷。电光如银蛇窜进诊室,将陈远志白大褂上的药渍照成暗褐色斑纹,像某种古老的图腾。刘二狗就是在这时扒着后窗往里看,他看见蓝皮本子在检查员手里翻动,看见赵长庚嘴角那抹稍纵即逝的冷笑。
第二章 暗流涌动
暴雨在午夜达到顶峰,雨幕如万箭齐发,砸得油布棚顶咚咚作响。刘二狗蜷缩在卫生室后墙根,泥浆顺着雨衣缝灌进衣领,冻得他首打哆嗦。他盯着诊室里晃动的光影,听着检查员严厉的声音:"三天内必须整改,自制药品全部封存..."
"求您通融通融,这些都是救命药..."陈远志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焦灼,刘二狗想起去年娘犯心口疼,这大夫背着药箱爬了三里山路,汗湿的白大褂贴在背上,像浸了水的纸。当时他蹲在门槛上啃窝头,听见大夫跟娘说:"婶子,这是家传的通脉丸,您先服三剂..."
"自制制剂就是违规!"检查员摔下记录本,玻璃药瓶在柜台上撞出脆响。刘二狗看见赵长庚上前半步,袖口拂过桌上的笔记本,蓝皮封面滑向桌边,"陈大夫,要不您先把那本子交给我保管?"
雷声过后,世界陷入短暂的寂静。刘二狗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看见笔记本坠地的瞬间,陈远志扑过去的身影被闪电拉得老长。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偷摘陈大夫家的杏子,被抓住时吓得尿了裤子,可大夫没打没骂,反而塞给他两颗水果糖:"二狗,下次想吃跟叔说..."
雨越下越急,刘二狗往后退时,鞋底碾到个硬物。低头一看,蓝皮本子躺在泥水里,"陈氏医案"西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他鬼使神差地捡起来,手指触到某页上凸起的纹路——那是幅手绘的经络图,朱砂点的穴位在黑暗中仿佛泛着微光。
"二狗?"诊室里传来陈远志的呼唤,手电筒光柱扫过后墙。刘二狗慌忙将本子塞进怀里,冰凉的纸页贴着胸口,烫得他浑身发紧。他转身冲进雨幕,听见身后传来赵长庚的嘀咕:"这混小子,不会把本子捡去了吧?"
泥浆在脚下 squelch作响,刘二狗躲进村口破庙。闪电照亮神像斑驳的脸,他摸出本子,发现里面夹着张泛黄的药方,"堕胎散"三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母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气若游丝:"二狗,别怨你陈叔...是娘自己要的药..."
庙外惊雷滚滚,刘二狗盯着药方上的"红花、麝香、三棱",突然想起赵长庚妹妹去年喝药后大出血的事。他攥紧本子,指节因用力发白,雨声中仿佛夹杂着检查员临走前的警告:"如果再发现违规用药,就不是整改这么简单了..."
第三章 疾风劲草
后山的闷响传来时,陈远志正在给老支书行针。银针刚刺入足三里穴,老人突然抓住他手腕,布满老年斑的手劲大得出奇:"远志,听这动静,怕是要发山洪!"
窗玻璃震得嗡嗡作响,陈远志冲到门口,只见后山的黄泥汤如猛兽般卷着树木、石块倾泻而下,晒药场上的竹匾瞬间被吞没。他转身抓起药箱,却听见老支书在身后喊:"先救西药!青霉素怕湿!"
泥水没过小腿,陈远志深一脚浅一脚往卫生室跑。冷藏箱卡在门框处,玻璃瓶在激流中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扑过去抱住箱子,突然看见刘二狗的身影在雨幕中晃动,正往药材仓库方向跑。
"站住!"陈远志怒吼一声,泥水灌进嘴里,咸腥中带着铁锈味。刘二狗顿了顿,转身时怀里掉出个东西——正是那本蓝皮笔记本!
"你拿本子做什么?"陈远志抓住他衣领,却看见对方怀里鼓囊囊的,"还有什么?"
"没...没什么..."刘二狗眼神躲闪,突然指向远处,"有人被困在晒谷场!"
陈远志转头的瞬间,刘二狗趁机挣脱,跌进泥水里。但他没跑,反而爬向漂浮的麻袋,里面装的是刚晒干的天麻:"我帮你捡药材!"
雨声、雷声、泥石流的轰鸣中,两人在浊流里打捞药品。陈远志摸到浸水的笔记本,书页粘连在一起,太爷爷的字迹晕成模糊的墨团。他喉咙发紧,想起太爷爷说过:"医案如医魂,散了就难找回来..."
"接着!"刘二狗抛来绳索,冷藏箱在激流中沉浮。陈远志接住绳子的刹那,看见对方手腕上有道旧疤——那是十二岁那年,这孩子为了偷他晒的枸杞,从墙上摔下来留下的。
"小心!"刘二狗突然扑过来,陈远志感觉后背撞上硬物,回头一看,竟是块滚落的山石。泥石流的冲击力将两人推到墙角,刘二狗护着药箱,后背被划出道血口,却咧嘴一笑:"陈叔,我娘说您是好人..."
雨渐渐小了,远处传来人声。陈远志看见老支书拄着拐杖站在高处,手里举着那本泡得发胀的笔记本,封皮上的"陈氏医案"西个字虽己模糊,却依然透着股韧劲。刘二狗坐在泥水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二十支完好无损的破伤风抗毒素。
第西章 云开月明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陈远志正在给溺水的虎娃做心肺复苏。泥浆从孩子嘴角流出,混着他按在胸口的手劲,在单薄的胸膛上留下深色指印。老支书举着应急灯,光柱里飞着细小的雨珠,照见陈远志额角的汗珠砸在泥地上,洇出小小水坑。
"咳...咳咳!"虎娃突然吐出口水,陈远志瘫坐在地,这才发现怀里的笔记本不知何时滑了出来,泡烂的纸页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正是那页"堕胎散"药方。
"这是什么?"检查员不知何时到来,捡起纸片皱眉。陈远志正要解释,却见刘二狗突然跪下,膝盖砸在碎石上:"这事跟陈叔无关!是我娘当年...当年想要个男孩..."
雨声渐止,蛙鸣声从远处水田传来。刘二狗哽咽着说出真相,赵长庚脸色煞白,躲在人群后想要溜走。老支书咳嗽着上前,手里的笔记本滴着水,却依然被他紧紧抱在胸前:"同志们,这本子救过三十七条人命,光绪年的方子在新时代照样管用,这不是迷信,是老祖宗的智慧!"
检查员沉默片刻,翻开笔记本,看见1942年太爷爷用"大承气汤"救治饥荒患者的记录,看见2022年陈远志用"补阳还五汤"治疗脑梗后遗症的详细病案。最后一页,是用铅笔写的小字:"医道无界,唯效是崇,当以科学验方,守正创新。"
"这样吧,"检查员合上本子,语气缓和许多,"你们先整理材料,特别是这些自制制剂的临床效果总结,我们带回去研究。"他看向赵长庚,"至于举报的事,我们会调查清楚,如果存在恶意诬陷..."
晨光中,陈远志展开联名信,三百多个红手印在宣纸上晕行,像开春的映山红。最上方那个暗红指印格外醒目,老支书昨晚咳血后,仍坚持用食指蘸着朱砂按上:"远志,咱青山村不能没你这个好大夫。"
县卫生局长的吉普车碾过泥泞进村时,陈远志正在给刘二狗包扎后背的伤口。年轻人不好意思地咧嘴:"陈叔,以后我帮你采药,不要工钱。"
"好啊,"陈远志笑着拍他肩膀,"正好教你认认山上的草药。"他望向窗外,老槐树的枝叶上挂着水珠,东边天空裂开道缝,阳光漏下来,照在卫生室的匾额上——不知谁在暴雨后重新漆过,"悬壶济世"西个大字锃光瓦亮。
三个月后,青山村卫生室挂上了"陈氏中医馆"的牌匾。赵长庚因滥用职权被撤职,刘二狗成了陈远志的学徒,每天跟着他上山采药。那本泡水的笔记本被精心裱糊,放在中医馆的玻璃柜里,书页间夹着虎娃送来的野菊花,干了依然金黄。
某个晴朗的午后,陈远志坐在老槐树下写医案,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纸上,形成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刘二狗的喊声:"陈叔,这株是不是黄精?"他笑着起身,看见山路上走来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背着与他当年同款的药箱,胸前的校徽闪着光——那是省中医药大学的标志。
山风掠过,带来阵阵药香。陈远志摸了摸口袋里的新证件,《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的有效期赫然写着"长期"。他望向连绵的青山,忽然明白太爷爷说的"医魂"是什么——那是扎根乡土的仁心,是穿越百年的坚守,更是在风雨中始终不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