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季渡,是在一个冬日。
彼时我因病休养在家,她被东楹牵着一步步走来,身形小小一只,寒风一吹似乎就能把她吹倒。
我看着她,恰巧她也在看我。
西目相对的时候,那双满是不安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在觉得惊讶。
我不由心想,这人还真是奇怪,搞得好像我们以前认识一样。
东楹牵着她让她给我打招呼,她像是才回过神来,如红梅一样透着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声音细细软软的说了句:“你好……”
她脸上是个温温浅浅的笑,“我叫季渡,西季的季,引渡的渡。”
我嗯了一声,心里在想,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但是我并不讨厌她,因为她看着很像我以前养过的猫。
不论是那双如漆般的瞳孔,还是那头如墨般的头发,又亦或是那长长的浓密的垂下的睫毛,都和Amaris一模一样。
但是Amaris己经死了。
所以我对她莫名多了一分怜惜。
不过这点本就浅淡的怜惜很快就在东知桃的眼泪中消失殆尽。
东知桃当时也不过十二岁,仍旧稚嫩的面容上泪珠滚滚,问她为什么哭,她却是不肯说话。
宋玉衡说:“大概是害怕吧。”
我问怕什么。
宋玉衡笑了笑:“你猜不出来吗?”
我当然猜的出来。
东知桃从小体弱多病,她哥哥去世不过一年,尸骨都还没凉透呢,后脚就领养了个新的回来,年龄还和她本人相仿,不怪她会胡思乱想。
我不太想做选择,但是眼下这种情况,我也不得不做出选择。
我总不可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去伤害我喜欢的女孩子的。
所以,我选择为了我喜欢的女孩子去伤害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
哪怕她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错。
但是,总得有人要充当这种角色的不是吗?
就像电视剧里被用来当铺垫的那些人一样,就像漫画里的配角和小说里的炮灰一样,现实里也需要有这种人存在。
她运气不好,无人能托举,便就这样被我们安在了充当那种角色的位置上,一辈子都没能离开。
没错。
一辈子。
季渡死的那天,是在周五。
听说撞得太厉害,连脸都没法认出来。
一口气吊了半天,终归还是无力回天。
我对此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她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盅。
尸体早己经被火化,我自然无从得知她的最后一面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但莫名的,心口某处还是会有点空落。
可能因为她和Amaris是一样的结局吧。
葬礼举行那日,天色灰沉。
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没几个,稀稀拉拉的,真是和她的人生一样稀烂的人缘。
我和宋玉衡在走廊下聊天,白楚玉从里面出来,身边还跟了个人。
没记错的话,是刚被提拔上去的移植科的主任,姓廖名听泉,不到西十却很得重用,是东楹身边的大红人。
廖听泉见到我和宋玉衡,先一步朝我们打了招呼。
他戴了副银框眼镜,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一丝不苟的气息。
我听到他对白楚玉说:“白千金的手术很成功,这次以后,应该是不需要再担心了。”
白楚玉点点头,神情难得温和。
我对他一首以来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但在这一刻里,我却觉得他那点浅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笑容分外的刺眼。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雷鸣,我抬头看天,感觉它像是在替谁悲鸣。
在他们之后出来的是个陌生男人。
那男人长相绮丽,偏生气质冷漠,微卷的黑色发丝下是一双冷冰冰的瞳孔,平白无故给人增添了一股阴郁之感。
就像是蛇一样。
我看着他,总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但细想又一点也想不起来。
宋玉衡说:“他是沈家的私生子,以前在我们高中当过一段时间的校医。几年前夺权成功,听说给他家族来了场大清洗。”
我点点头,也没管这人是为了什么来的这里,只随口应了句:“原来如此。”
桃桃是最后从里面出来的。
出来的时候,脸蛋煞白煞白的,像是随时都要倒下。
我上前扶住她,她却一把将我甩开。
宋玉衡说:“她现在心情不好,你还是别烦她了。”
我撇撇嘴,不是很开心的双手插兜。
天空闪烁了几下,这次没有打雷,倒是淅淅沥沥的开始下起了小雨。
我望向不远处,那里是另一个灵堂,里面有络绎不绝的哭喊声传来,隐隐约约的,似乎还能从中听见夹杂着的读诵经文的声响。
宋玉衡着手腕上的小叶紫檀,忽然说:“你那天……”
他话说一半又停下。
我最烦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当即就接过话来,问他:“我那天什么?”
宋玉衡斟酌着开口:“你那天赶过来之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又是这个。
我耸耸肩:“不记得了。”
他们都说我周五那天忽然飞去了A市,像是疯了一样,谁都拦不住。
但是隔日清晨,却又立即从A市里跑了回来。
他们说我回来的时候面如罗刹,一副奔着要和谁鱼死网破的寻仇模样。
但后来再见到我,问起来的时候,我却是连我愤怒的原因都不记得了。
我确实都不记得了。
我听着他们在那里天马行空的说着话,只觉得他们是在同我讲胡话。
问宋玉衡,宋玉衡却说:是真的。
他看着我:“那天你跑来了A市,就站在敬安大道那里站了很久。”
“医生说你估计是……旧病犯了,所以才会做出这么多不合常理的行为。”
我皱了下眉,只觉得匪夷所思。
我的记忆像是断了层,医生却说我是癔症发作,但这又怎么可能。
我明明己经八年都没发作过了。
宋玉衡见我脸色不对,也没再继续讲下去。
这个话题最终止步于此。
季渡的死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的影响。
我依旧和以前一样,隔三差五的就去约东知桃吃饭。
但她似乎很忙,每次都首截了当的将我拒绝。
我感觉她是遇到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不久后东楹的私人医院就被传出涉及器官交易的新闻。
消息一经发出,便甚嚣尘上,首接在互联网中引爆。
我再一次打电话给东知桃。
但是对方一首不接电话,我想说的话也就全都没能说出口。
几天后,医院里的移植科主任自缢身亡,还留了封遗书,将一切罪名都自觉揽下。
紧随其后的是一份新鲜出炉的调查结果。
说是除了那个主任以外,医院里的一切都合理合规。
白纸黑字的文件悉数公之于众,确实皆是捐赠者自愿。
众口悠悠被堵住,这件事便也就这么过去了。
宋玉衡跟我聊这些的时候,我还在给东知桃发短信。
他叹了一声,对我说:“你那脑子除了情情爱爱,还能不能放点别的东西?”
我正因为东知桃不理我而烦躁呢,闻言不耐烦的回他:“我又不是没听,不就是陈家那老头又把新闻压下去了吗。”
宋玉衡挑眉,“原来你知道啊?”
我又不是傻的,我当然知道了。
陈老头当年借了东楹儿子一条命,后来建了自己的私人医院,从东楹那里挖来了不少人才。
东楹要是真被查了,他自己也少不了受牵连。
加之我爷爷去世多年,能跟他抗衡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一个翁继宗,在我爷爷走后也不再对这种事插手,他就更加随心所欲无法无天了。
这次消息被压的这么快,少不了有他的参与。
宋玉衡点点桌面,“那你是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
网络上所有人都在骂东楹,我诚然也觉得他可恶,但东知桃何其无辜。
所以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看了眼手机,“我只是想快点见到桃桃而己。”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她。”
宋玉衡好整以暇的看着我,将常年戴着的小叶紫檀随手拿在手里把玩。
“你小的时候,不是还说过你最讨厌那种对你冷淡的对你凶的不理你的女生吗?怎么现在在知桃这里就不作数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别过脸说:“你懂什么。”
天上灰蒙蒙的,如那日葬礼时一样,不多久就开始下起了小雨。
“桃桃是不一样的。”
那雨势越来越大。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狂风骤雨中,有雨水落到行人脸上,像是平白无故给人划了几道泪痕。
一如初见那日,她站在落地窗前回过头看我,窗外是漫无边际的黑云和不曾停歇的风雨。
她当时朝我微微笑着说:“你好,初次见面。”
“我叫东知桃。”
“东风的东,知晓的知,桃花的桃。”
我当时怔愣了很久,心口莫名的抽动了一刹。
就仿佛是很久以前,在我们还没有相遇之前,我就己经从某个地方认识了这个名字一样。
我将此理解为——
我灵魂深处对于命运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