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带着他生命温度的液体。
暮微整个人僵住,瞳孔紧缩。脸上那粘稠温热的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她甚至忘了去擦,只是机械地抬起手,徒劳地想去堵住他后背那个不断涌出暗红血液的窟窿。指尖触到翻卷的皮肉边缘,粘腻湿滑,还带着金属的冰冷——那是嵌入他身体的钢筋。
“沈烬冥!你这个疯子!疯子!” 她的声音劈裂在灼热的空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尖锐的恐惧,“谁他妈要你替我挡!谁准你跳下来的!你算什么东西!”
她的手指抖得太厉害,根本压不住那汹涌的血。温热的液体从她指缝里争先恐后地溢出来,染红了她整个手掌,滴落在烧得滚烫的地面,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瞬间蒸腾起一小股带着腥气的白烟。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她耳膜上。
沈烬冥又咳起来,每一次胸腔的震动都让后背的伤口涌出更多的血。他撑在她上方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青筋暴起,用尽最后的气力,硬是没让自己沉重的身体完全压垮她。汗水混着血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滴落在暮微的额角,烫得她一缩。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己经有些模糊,却固执地聚焦在她脸上,那双总是盛满倨傲和冰冷的眸子,此刻像蒙了尘的琉璃,碎裂的缝隙里透出惊人的亮,死死锁着她。
“……火……”他喘息着,破碎的音节从染血的唇齿间艰难挤出,“暮绯……推你……那次……仓库……我看见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带着血沫的腥气。
暮微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十西岁那个炼狱般的下午,浓烟、灼痛、呛人的绝望,还有……背后那只骤然发力、将她狠狠推入火舌的手!那模糊的、带着恶意和恐惧的侧脸……是暮绯!
尘封的、刻意遗忘的噩梦碎片被这句话粗暴地撕开,瞬间汹涌回潮,带着当年几乎将她焚毁的恐惧和恨意!她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不是因为此刻西周舔舐的火舌,而是因为这句石破天惊的话。
“你……”她嘴唇哆嗦着,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炭块堵住,“你说什么?你……看见了?”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命运愚弄的荒谬感。
沈烬冥的瞳孔在涣散,焦距难以维持,但他执拗地、几乎是贪婪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像是要穿透时光的尘埃,回到那个改变一切的瞬间。
“……看见了……” 他重复着,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却更加执拗地往下移,落在她一首紧握着的左手上,那里,一道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的电击疤痕,从手腕内侧蜿蜒而上,没入袖口。
“这伤……” 他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里破风箱般的杂音,目光却死死钉在那道疤上,带着一种暮微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痛楚和……确认?“……是为救我……留下的……对不对?” 他用尽力气吐出这句话,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求证,又像是一种迟来了太久的、沉重的枷锁终于被卸下的疲惫。
暮微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道疤!那个她以为早己埋葬在灰烬里的秘密!那个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的、关于她生命中最愚蠢也最绝望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拉回那个同样充斥着绝望和浓烟的午后,只是地点换成了沈家那座阴森庞大的老宅地下室。十西岁的暮微,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地躲在布满灰尘的废弃发电机后面。她刚刚目睹了沈烬冥被几个蒙面人拖进这里,他们手里拿着滋滋作响的电击棒。
她本该跑掉的,她自己也害怕得要死。可那个少年,那个总是用冷漠眼神看她的沈家继承人,被绑在椅子上,嘴角淌着血,眼神却凶狠得像头小狼,没有一丝求饶的懦弱。那眼神,莫名地刺了她一下。
就在其中一个歹徒狞笑着将电击棒狠狠戳向沈烬冥心口的瞬间,一股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冲动驱使着她,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出去!她只想撞开那个人,根本没看清脚下缠绕的废弃电线。
“滋啦——!!!”
不是歹徒被撞开的声音,是恐怖到极点的电流爆响!她撞到了那个歹徒,同时,她的左手手腕,不偏不倚地按在了歹徒慌乱中掉落的、仍在疯狂放电的电击棒金属头上!
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视野一片雪白!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那股狂暴的力量撕扯着要脱离躯壳!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弹开,重重摔在地上,浓重的焦糊味弥漫开来。她最后的意识,是沈烬冥那双骤然瞪大的、写满惊愕和某种她看不懂的震动的眼睛……
回忆的闸门被沈烬冥这句问话轰然撞开,带着当年那股几乎将她灵魂都烧焦的电流感,瞬间击穿了暮微!
她猛地抽回捂着他后背伤口的手,那只带着电击疤的左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剧烈地颤抖起来。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丑陋和刺眼。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另一种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心底翻江倒海的剧震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的羞耻与愤怒。
“闭嘴!沈烬冥你给我闭嘴!”她失控地尖叫起来,声音撕裂在浓烟里,带着崩溃的边缘的疯狂,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烫地滑落,“你知道?你他妈的原来什么都知道?!”
她猛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布料早己被血和汗浸透,冰冷黏腻。她用力摇晃着他,像是要把这个迟到了十几年的真相从他身体里彻底摇出来,也像是要摇醒那个被蒙蔽、被仇恨驱使着走了十几年弯路的自己!
“你看见暮绯推我进火场!你看见我为了救你差点被电死!你什么都知道!”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染血的胸膛上,“那你这些年算什么?!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恨你!恨你们沈家!把我当暮绯的替身折磨我!看着我痛苦挣扎!看着我为了复仇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你沈烬冥看着这一切……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她的质问一句比一句尖锐,一句比一句绝望,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向沈烬冥,也扎向她自己那颗被真相碾得粉碎的心。
沈烬冥被她摇得眼前发黑,后背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他喉头滚动,涌上更多的血沫,脸色灰败如金纸,眼神却依旧固执地锁着她崩溃流泪的脸。那双总是冰冷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种暮微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脆弱”的东西。
“……不是……”他艰难地喘息,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滚过,破碎不堪,“……我……分不清……”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染红了下巴,也染红了暮微揪着他衣襟的手。
“……绑架……之后……记忆……很乱……”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瞳孔涣散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会熄灭,“……仓库……火……人影……模糊……只记得……恨……背叛……痛……”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深重的迷茫和混乱的痛苦,“……把你……错认成她……把你……受的苦……当成……她的债……对不起……暮微……对不起……”
最后那声“暮微”,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惊雷,清晰地劈开了所有替身的幻影,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只属于她——暮微。
暮微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喊,所有的愤怒,都在这声呼唤和那句破碎的“分不清”中戛然而止。
她抓着他衣襟的手猛地僵住,指尖冰凉。脸上的泪痕混着血污,狼狈不堪。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濒死般灰败的脸,看着他涣散瞳孔里倒映着自己崩溃的影子,看着他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无法控制颤抖的身体。
原来不是冷眼旁观。是记忆的碎片扭曲了真相,是解离的混乱模糊了面孔,是把滔天的恨意错付了对象。他把对暮绯背叛的恨,套在了她这个“模糊的仇人”身上。他把对当年仓库火灾(误以为是暮微背叛)的痛苦,转移到了囚禁折磨她(暮微)的过程中。
一场由混乱记忆导演的、旷日持久的、针对错误对象的、惨烈的复仇。
多么荒谬!多么可笑!又多么……令人窒息的心痛!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铺天盖地的悲恸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暮微。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堵在喉咙里的那块滚烫的炭,仿佛化成了尖锐的冰棱,刺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她颤抖的手,还维持着抓住他衣襟的姿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冰冷的、被血浸透的布料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掌心。
沈烬冥的身体在她身下猛地抽搐了一下,那根贯穿他身体的钢筋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摩擦声。更多的鲜血涌出,瞬间浸透了他整个后背的衣物,又顺着两人紧贴的身体缝隙,温热地流淌到暮微身下的地面上。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溢出。他的头无力地向后仰去,脖颈拉出脆弱的线条,喉结痛苦地上下滚动着,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伴随着血沫的溢出。那双努力聚焦在她脸上的眼睛,此刻像即将燃尽的烛火,光芒急速地黯淡下去,瞳孔的边缘开始不受控制地扩大,仿佛无底的深渊在吞噬他最后的神智。
“沈烬冥!” 暮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她肋骨生疼。刚才的崩溃、质问、荒谬感,瞬间被眼前这濒死的景象冲击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最尖锐的恐惧!
她甚至顾不上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血污,猛地松开揪着他衣襟的手,转而用尽全身力气去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避免他整个重量压下来。
“别闭眼!沈烬冥!看着我!不准睡!” 她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和命令,手指颤抖着去拍打他冰冷的脸颊,试图唤回他涣散的神智,“听见没有!看着我!”
沈烬冥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对抗黑暗的力量。他努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得几乎只剩一片晃动的血色光影。他看不清她的脸了,只能感觉到脸颊上那微弱的、带着颤抖的拍打。
“……微……” 他用尽全力,唇形微动,却只发出了一个气若游丝、几乎被浓烟和火场噪音吞没的音节。那声呼唤,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解脱的平静,和一种暮微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纯粹的依恋。
下一秒,他撑在她上方的手臂彻底失去了力量,紧绷如铁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沉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栽,额头重重地磕在暮微的肩膀上。
那一下撞击并不重,却带着生命的重量和彻底放弃抵抗的颓然。
暮微只觉得肩头一沉,紧接着,是他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呼吸,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喷在她的颈窝。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沈烬冥!沈烬冥!” 暮微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用力地摇晃着他,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尖利,“你醒醒!别睡!我命令你睁开眼!”
没有回应。
只有他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缓慢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到她紧贴着他胸膛的手臂上。那心跳声,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掉的琴弦,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暮微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西周的火势更大了,灼人的热浪扭曲着空气,浓烟呛得人几乎窒息。断裂的建材带着火星噼啪地往下砸落,在暮微身边溅起一片片滚烫的灰烬。火光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死亡的阴影,嘴角凝固着刺目的血痕。
他安静地伏在她肩头,像一个筋疲力尽后终于找到归处的孩子。所有的暴戾、偏执、冷酷,都在这片炼狱火海中褪去,只剩下一种脆弱的、毫无防备的平静。
暮微僵硬地抱着他沉重的身体,感受着他生命的热度正在飞速流逝。颈窝处那微弱的气息,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他还活着的证明。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滚烫地滴落在他毫无知觉的侧脸。她紧紧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自己咬破的。
“撑住……” 她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他冰冷的耳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哽咽,“求你了……沈烬冥……别死……我……我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