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夏,蝉鸣撕扯着青瓦岭的日头。康疯子又挑着水筲从井台回来,竹扁担压得肩头泛红,却偏要绕到康公庙后墙根,踩着野苋菜铺就的小径走。井台到祠堂的石板路不过二十步,他却像怕踩碎了月光似的,非要在庙后转个大弯,布鞋底子蹭过墙基时,还不忘朝砖缝里嵌着的碎瓷菩萨眼颔首。
一、庙前的泥菩萨会站起来
“守礼又犯浑了。”王老汉蹲在皂角树下纳鞋底,浑浊的眼珠跟着康疯子打转。村人都知道,这疯子本名康守礼,他爹康举人曾是青瓦岭唯一读过《孟子》的人,十五年前暴雨冲垮了后山学堂,康举人被梁木砸断了腿,不到半年便咽了气。十六岁的守礼抱着半套《论语》在坟前坐了三天,再回来时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见着泥菩萨比见着亲娘还亲,偏生最见不得人从庙前过。
康公庙的三间土坯房还是乾隆年间修的,檐角的风铃早被雷劈成了铁疙瘩,供桌上的泥菩萨缺胳膊少腿,却被康疯子用山藤扎了新胳膊,拿红漆描了眉眼。最奇的是庙前两尊护法金刚,明明半拉身子埋在土堆里,康疯子却总说:“菩萨们累了要歇脚,从前头过要劳烦他们起身让道,使不得使不得。”
七月初七晒霉日,村妇们端着樟木箱到庙前晒衣裳。康疯子挑着水筲刚走到庙角,忽见刘婶的蓝布衫搭在了金刚像的膝头,当场把水筲往地上一墩,疯跑过去扯布:“菩萨的膝盖沾不得俗物!”刘婶骂骂咧咧要抢,却见他抱着布跪在金刚像前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响,血珠子渗出来染红了砖缝里的青苔。
“这疯子怕是被他爹的魂附了身。”当夜的晒谷场上,老人们吧嗒着旱烟议论。康举人活着时最讲究“礼”,见着庙门歪斜都要亲手扶正,如今守礼虽疯,却把这股子迂腐劲全用在了泥菩萨身上。有人说他是读书读傻了,有人说他是替康举人守着这最后的体面,唯有村口的李瞎子摸着八字胡叹气:“守礼这是把菩萨当成了他爹,生怕慢待了。”
二、井台底下的碑
秋后的连阴雨泡软了井台石。康疯子在庙后挖野薄荷时,铁锨突然磕到了硬物,扒开浮土竟露出半截石碑,碑额上“康公祠碑记”五个篆字己风化大半,碑身刻着:“康熙三十七年,邑人康氏捐田二十亩,建祠祀先祖康公讳子明,配享土地、山神……”
“是老祠堂的碑!”路过的李瞎子用脚碾了碾碑上的青苔,当年青瓦岭本叫康家洼,康氏曾是望族,后来族人流散,祠堂便改成了供菩萨的庙。康疯子盯着碑上的“康公”二字,突然抱着碑身哭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爹,祠堂歪了,菩萨坐不稳……”
自那日后,康疯子的疯劲又添了几分。他不知从哪儿寻来半卷麻绳,每天天不亮就绕着庙墙量尺寸,拿木炭在墙上画些歪歪扭扭的线。村民们发现,他打水时不再只绕后墙,还会绕着庙转足三圈,每圈都要在碑前磕三个头,水筲里的水泼了一半,却浑然不觉。
冬至那日,庙前的金刚像突然倒了一尊。康疯子撞见时正下着冻雨,他疯了似的扑过去抱住金刚的断颈,棉袄被碎石划破也不觉得疼,硬是从家里搬来木楔子,要把神像重新支起来。王老汉带着几个汉子来帮忙,却见他对着断肢念念有词:“菩萨宽恕,待开春寻些糯米浆,定叫您老胳膊腿儿结实些。”
三、旱魃过境
民国十年,大旱连着三年。青瓦岭的河床裂成了龟甲,井里的水浅得能看见井底的碑。村长带着村民在康公庙前求雨,供桌上摆着烙饼和猪头,康疯子却突然冲出来掀翻了供桌:“菩萨吃素!”他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个粗陶碗,里头盛着新摘的野莓和山泉水,“去年腊月您老托梦说想吃酸甜果子,守礼记下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有人说他冒犯神灵,该捆起来打;有人却想起,康疯子每年清明都会给庙前的菩萨“换衣裳”——用新采的梧桐叶裹住神像,说是“菩萨怕寒”。此刻他跪在裂了缝的井台前,白发粘在额头上,像极了当年康举人带着村人祈雨的模样。
“让守礼试试吧。”李瞎子忽然开口,“当年他爹祈雨,也是在井台边念《云汉》。”于是康疯子被扶到井前,他抖着手从怀里掏出半本磨破的《诗经》,书页间夹着干枯的薄荷,正是从庙后挖的。沙哑的嗓音混着风响,竟真念起了“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三日后,西北天忽然聚起铅云。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时,康疯子正趴在庙墙根补裂缝,雨水顺着他的脊梁沟流进脖子,他却笑着朝金刚像拱手:“您老显灵了,守礼这就给您擦脸。”村人们在雨中奔走相告,都说康公庙的菩萨念着康家后人的情,到底没让青瓦岭绝收。
西、乱世中的泥胎
日军打进县城那年,青瓦岭来了一队伪军。领头的马连长听说康公庙有“古物”,带着人来砸庙。康疯子抱着土地神像的断腿堵在门口,脸上还沾着给菩萨描金的铜粉:“老总行行好,菩萨们经不得摔打。”
马连长踢翻了供桌:“老子不信这个!”刺刀挑落了金刚像的头,康疯子突然发出狼嚎般的哭喊,扑上去抱住那半拉身子,血从他背上的伤口渗出来,在灰布衫上开出暗红的花。伪军们哄笑着砸毁神像,却见他爬着去捡碎泥块,把最大的一块揣进怀里,像是护着心肝宝贝。
庙塌了半边,康疯子就住在残垣下。他用捡来的陶片拼菩萨的脸,用米汤粘碎木头,竟让歪坐着的土地公重新有了模样。村民们路过时,总见他对着断墙说话:“菩萨莫怪,等世道太平了,守礼给您老请个新身子。”
一九西五年秋,日军投降的消息传到青瓦岭。康疯子在废墟里发现了半截石碑,正是当年被伪军砸断的祠堂碑,他摸着碑上的“康”字,突然站起身来,把藏了多年的红绫——那是他娘留下的陪嫁——系在残垣上,当作菩萨的新幡旗。
五、井台边的往生
解放后的第一个春天,康疯子病倒了。他躺在土炕上,枕边摆着用红绳串起的菩萨碎瓷片,浑浊的眼睛盯着窗外的康公庙遗址。李瞎子来看他,听见他断断续续念:“碑……碑在井台底下,康公……康公的祠堂……”
出殡那日,青瓦岭下了场细雪。村民们抬着棺木经过井台时,突然听见“咔嚓”一声,井台石缝里竟长出株野薄荷,嫩芽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有人想起,康疯子生前总说:“菩萨的种子埋在地里,等春天就发芽。”
八十年代重修康公庙时,人们在井台底下挖出了完整的祠堂碑,碑阴处刻着康氏祖训:“敬天惜物,礼敬如仪。”主持重修的老学究摸着碑叹道:“当年康举人教的礼,都让守礼用疯癫的法子守住了。”
如今的康公庙前,两尊新塑的金刚像威风凛凛,却总有人看见有老人绕到庙后走——不是怕劳烦菩萨起身,而是想起那个疯癫却执着的身影,在动荡岁月里,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心中的敬畏。
井台的水依然清冽,倒映着庙檐的风铃。每当起风时,铃声与当年康疯子哼的《诗经》调子奇妙地重合,仿佛那些被砸毁的泥菩萨,从未真正离开过青瓦岭的晨昏。(全文508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