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茜瞧见伯益送来的红黏土,忽尔拍手,脆声道:“这竟似阿娘的蛋糕粉!”
她将那黏土置入草编小筐,轻哼小曲,巧手捏出九个带花边的小鼎。
“谋反!她竟铸缩微邪鼎!”苍梧举着文茜的“蛋糕模”,尖声叫嚷。
大禹一把拎起小鼎,扣于巫医头顶,沉声道:“此乃‘蒸糕器’,专治尔等多舌之辈。”
是夜,九只小鼎盛满野果酱,于篝火畔咕嘟冒泡。
“神女湖”之名,仿若生了双翼,一夜之间传遍治水大营。那粉色爱心涂鸦与凭空涌现的巨湖,在部落民众口中,演绎出诸般光怪陆离的神奇故事。文茜所经之处,敬畏目光如潮,几欲将她小小身形淹没。就连她口袋中那支“无敌持久小粉红”水笔,亦似蒙了一层神圣光晕,令人不敢首视。而苍梧老巫师面色阴沉如墨,望向文茜的眼神,怨毒几欲凝结,只因碍于大禹之威严与汹汹“民意”,暂且隐忍不发。
文茜浑然未觉。她正蹲于涂山娇草棚外一块干爽平整的大石之上,面前摊着一小块鞣制精美的柔软鹿皮,其上珍而重之地摆放着几团红黏土——便是那让她捏出小鸭鸭的“宝贝”。雨后阳光暖煦,映得她小脸微红。她全神贯注,小巧手指灵动揉捏,口中念念有词:“鸭鸭的妹妹……须得有弯弯的尾巴……”
恰在此时,一道阴影笼罩她的小小创作天地。文茜抬头,逆光中,见伯益立于身侧。此青年素来沉默寡言,常随皋陶身后,负责记录测量之事。此刻,他手中捧着一大团以新鲜大叶子包裹的细腻深红色黏土。那黏土色泽比她手边的更深沉纯粹,于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质地尤为细腻柔韧,几无杂质。
“文茜,”伯益声不高,却透着与他年轻面容不符的沉稳,“此土取自‘神女湖’畔新淤之地,黏性极佳,且……”他稍作停顿,似在斟酌言辞,手指捻起些许黏土,轻轻一拉,竟拉出细长柔韧的丝线,“且韧而不裂,或可……捏制更为精巧之物?” 他目光落于文茜鹿皮上那几只歪扭却憨态可掬的红泥小鸭,旋即又迅速扫过她沾满泥点的小手。
文茜双目陡然一亮!她伸出小指尖,小心翼翼戳了戳伯益手中那团深红的“新宝贝”。
哇!凉丝丝,滑溜溜!手指陷进去,触感软软绵绵,还带着湿湿的弹性……
这触感!这质地!
一幅无比熟悉、的画面,瞬间撞入她的小脑袋——养母林月于厨房之中,系着漂亮碎花围裙,将雪白面粉、黄澄澄蛋液,还有亮晶晶白砂糖,倾入一个硕大玻璃碗中。她那双温暖的手,亦是这般揉啊揉,拌啊拌……空气中弥漫起甜甜暖暖的香气……
“蛋糕粉!”文茜惊喜高呼,小手指着伯益手中那团深红黏土,兴奋得小脸泛光,“像阿娘做蛋糕的粉粉!加了草莓酱颜色的粉粉!”
伯益微微一愣:“蛋……糕粉?”
文茜哪管他懂与不懂,她的“蛋糕师之魂”己被这绝佳的“草莓蛋糕粉”彻底点燃!她如发现宝藏的小灵鼠,急忙将原先那几小团色泽稍浅的黏土扒至一旁,腾出鹿皮中央最醒目之处,而后伸出两只沾满泥的小手,无比郑重地从伯益手中接过那团沉甸甸、软乎乎的深红色“极品蛋糕粉”。
“多谢伯益哥哥!”文茜声音甜如蜜饯,大眼睛弯成月牙儿。她抱着那团宝贝黏土,噔噔噔跑回草棚,一阵翻箱倒柜的叮当声响后,抱着一个以细嫩柳条精心编织、小巧玲珑的提篮奔出——那是涂山娇给她装野果子用的。
文茜小心翼翼将那团深红黏土置于柳条小篮,仿若安置稀世珍宝。而后,她重又在大石上坐定,将篮子放于腿边,深吸一口气,小脸上满是即将展开“伟大创作”的庄重神情。
她伸出小指尖,先从“蛋糕粉”边缘揪下不大不小一团,置于掌心,两只小手合拢,如养母揉面团般,认真揉搓起来。搓圆,按扁,再以小指尖灵巧地沿着边缘捏起一圈小巧的波浪形花边——一个袖珍的、带花边的“小碗碗”雏形初现!
“大碗碗须得立得稳……”文茜喃喃自语,忆起养母烤蛋糕用的金属模具皆有脚。她揪下几小块黏土,搓成短短小圆柱,小心翼翼粘于“小碗碗”底部。
一个……两个……三个……
她沉浸其中,完全陶醉在自己的“烘焙”天地。阳光暖暖照着她的后背,微风轻拂她额前细软碎发。她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小脑袋随节奏轻轻晃动。深红色黏土在她灵巧小手下,仿若有了生命,乖巧变换形状。
一个带花边、三只小短脚的“小碗碗”……
又一个……
再来一个……
待文茜心满意足停下手,长长舒了口气时,她面前鹿皮之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九个一模一样的深红色黏土“小碗碗”!每个皆只有她小拳头般大小,圆圆肚子,精致的波浪花边沿口,底下三只敦实可爱的小短腿稳稳支撑。九个“小碗碗”排成一列,于阳光下泛着深红温润光泽,似九颗刚摘下的多汁大草莓,又仿若……某种古老仪式的微型祭器,透着一股稚嫩却奇异的庄重之感。
“好啦!草莓蛋糕模模!”文茜拍着小手,对自己的作品甚是满意。她甚至想象着养母将香香的面糊倒入其中,烤出九个粉红色、带花边的美味小蛋糕!
然而,这充满童趣的“烘焙成果”,落入某些人眼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文茜正欣赏着自己的“蛋糕模模”,寻思着是否再捏几个“小草莓”放入装饰,一道尖锐刺耳、饱含惊怒与狂喜的嘶吼,如淬毒冰锥,猛地刺破午后宁静:
“妖孽!果然心怀不轨!此乃缩微邪鼎——!”
文茜吓得小手一颤,刚捏好的一个小泥球“吧嗒”掉落地上。她惊恐抬头,只见苍梧老巫师不知何时己立于不远处,枯瘦手指如鹰爪,正死死指向她鹿皮上那九个排排坐的深红“小碗碗”!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因极度愤怒与“终于抓到把柄”的扭曲兴奋而涨成酱紫色,浑浊老眼瞪得几欲裂开!
“九鼎!她竟敢私自铸九鼎!还是以缩微邪法炼制!”苍梧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他猛地转身面向闻声赶来的大禹、皋陶及诸多头领,挥舞手臂,唾沫飞溅,“帝禹!诸位!可瞧见了?此妖孽先前假借神谕,涂改地图,己然其心可诛!如今竟敢仿制象征天命王权之九鼎!以邪法缩微炼制!其用意昭然若揭——她是要缩减我王权!夺取我气运!行那谋逆篡位之大逆不道之事啊!此等邪物,当即刻毁去!此等妖人,当施以焚刑!”
“谋反”二字,如巨石投入人群,瞬间激起巨大恐慌与骚动!部落民众望向那九个小小的深红“碗碗”,又瞧瞧吓得小脸煞白、不知所措的文茜,眼神中满是惊疑与恐惧。九鼎!那可是传说中象征天下九州、代表至高王权的神圣礼器!私自铸鼎,无论大小,在部落世代相传的认知里,皆是最不可饶恕之重罪!
大禹脸色瞬间阴沉。皋陶捻着胡须的手亦停住,目光锐利审视着那九个小小的深红器物。气氛凝重如暴风雨前的死寂。
文茜被苍梧狰狞模样及“谋反”、“焚刑”等可怕字眼彻底吓懵。她不明白自己做几个“蛋糕模模”怎就成了“缩微邪鼎”,还要被烧掉?巨大的委屈与恐惧让她“哇”地大哭起来,小身子瑟瑟发抖,本能地伸出小手,欲将她的“蛋糕模模”护于身后:“呜……不是邪鼎……是我的蛋糕碗碗……给阿娘烤蛋糕用的……”
“死不悔改!还敢狡辩!”苍梧厉声打断她的哭诉,枯爪般的手如闪电探出,便要去抓鹿皮上那九个“罪证”!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其中一个“小碗碗”的瞬间!
一只沾满泥污、却沉稳似山的大手,后发先至,稳稳挡在前面,轻轻一拨,便将苍梧的手格开。大禹不知何时己蹲在文茜身侧。
他未看暴怒的苍梧,亦未瞧吓得哭泣的文茜,目光平静落于鹿皮上那九个深红色的小东西。而后,在众人屏息注视下,他伸出两根粗壮手指,极为随意地——拈起其中一个“小碗碗”。
那小小的、深红色的、带花边的器物,在他巨大的古铜色手掌中,显得如此渺小脆弱,仿若他稍一用力便会捏成齑粉。
苍梧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以为帝禹终要亲自“毁鼎证法”!
然而,下一刻,大禹的举动令众人皆瞠目结舌!
只见他手腕一转,拈着那只小小的“深红碗碗”,手臂随意一抬,竟如扣帽子般,不偏不倚、稳稳当当地——扣在旁边一个正伸长脖子、看得入神的巫医头上!
那巫医猝不及防,只觉头顶一凉,一个沉甸甸、带着泥土腥味与湿气的物件便罩下,眼前顿时一暗!他下意识伸手去扒拉,却只摸到一圈波浪形花边边缘和三个小小的凸起(鼎足)。那深红黏土鼎严丝合缝扣在他头上,活脱脱一顶造型奇特、刚从泥地里挖出的……瓜皮小帽!
“噗嗤……”
不知何人先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极力压抑的笑声。
这滑稽至极的一幕,瞬间冲淡“谋反”指控带来的凝重与恐惧。众人目光从“邪鼎”移至巫医那顶“新帽子”上,瞧着巫医手忙脚乱、顶着“小鼎”原地转圈欲将其取下的狼狈模样,低低的哄笑声如涟漪般迅速散开。
大禹这才缓缓起身,目光平静扫过脸色由酱紫转铁青的苍梧,又扫过神情各异的头领与憋笑的部落民众,低沉浑厚的声音清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此物,非鼎。”
他稍作停顿,手指随意指向仍扣在巫医头上、引得众人频频侧目之“小帽”,语气平淡如陈述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此乃‘蒸糕器’。”
蒸……糕器?
众人皆愣住,连正努力摘“帽子”的巫医也停下动作,顶着那深红色小鼎,一脸茫然。
“专为蒸制米糕果饵所用,”大禹面不改色,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诌,仿若在传授某种古老烹饪秘技,“鼎腹聚热,三足通风,鼎沿花边,可防蒸汽外泄,保糕软糯香甜。”他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点评文茜捏的波浪花边,“此器小巧玲珑,尤擅蒸制小巧果饵,专克……”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苍梧那张气得发抖的老脸,以及周围几个惯于搬弄是非的巫祝,“……克那腹中多生闲气、口舌燥热之人。食之,可顺气清心。”
一本正经的胡诌,配上巫医头上那顶活生生的“蒸糕器”演示,效果奇佳!
“噗哈哈哈……”
这一次,众人再也忍不住,哄笑声如决堤洪水,瞬间冲垮现场所有紧张肃杀之气!连向来严肃的皋陶都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可疑地耸动。部落民众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顶着“蒸糕器”的巫医与一脸“我在传授烹饪真理”的大禹,眼泪都笑了出来。
苍梧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当场昏厥。他指着大禹,手指抖如风中枯枝,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明白,这场精心策划、借题发挥的“谋反”指控,彻底沦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而始作俑者,正是他恨之入骨的小妖孽与……偏袒至极的帝禹!
“好……好一个‘蒸糕器’!帝禹!你……你……”苍梧气得浑身乱颤,最终狠狠一跺脚,连地上的龙纹骨杖都顾不上捡,在震天哄笑声中,踉跄着、羞愤欲绝地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冲回自己的草棚,背影满是悲愤与绝望。
一场足以引发部族动荡的“谋反”风波,竟以这般荒诞滑稽的方式消弭于无形。
是夜,营地中央篝火之畔。
九只小小的、深红色的“蒸糕器”,被整整齐齐置于一块洁净石板之上。涂山娇抿着嘴,眼中笑意难掩,正小心翼翼将白天文茜与几位妇人采摘捣碎、混合少许蜂蜜的紫红色浆果酱,一勺勺填入这些小鼎“腹中”。
文茜蹲在一旁,小鼻子一耸一耸,大眼睛眼巴巴盯着,口水都快流出来:“阿娘,好香!像……像真的小蛋糕!”
涂山娇笑着轻点她的小鼻子:“莫急,蒸一蒸,更香甜。”
几位负责照看篝火的年轻工匠,强忍着笑意,依大禹“随口”吩咐的“古法”,小心将这九个装满果酱的小鼎,架于篝火边缘温度稍低之处。橘红色火光跳跃,温柔舔舐着深红色黏土鼎身。
渐渐地,一股混合着野果酸甜与蜂蜜醇厚的奇异香气,自九只小鼎袅袅升起,弥漫于营地温暖夜空,压过木柴燃烧的烟火气息。鼎内紫红色果酱,在热力作用下开始冒出细密小气泡,“咕嘟……咕嘟……”的声音由小渐大,愈发密集欢快,仿若九个小精灵于鼎中欢快吹着泡泡。
“咕嘟……咕嘟……”
香甜气息愈发浓郁,那欢快的冒泡声似有魔力,吸引了越来越多结束一日劳作、围坐篝火旁的部落民众。他们好奇围拢,看着那九只被火光照耀得发亮、不断“吐”着香甜泡泡的深红小鼎,脸上洋溢着轻松笑意。白天那场“谋反”闹剧带来的最后一丝阴霾,亦在这温暖香气与奇妙“咕嘟”声中消散无踪。
文茜托着小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的小“蒸糕器”们,小脸上满是期待与骄傲。什么缩微邪鼎?她的“蛋糕模模”明明如此绝妙!她决定明日要捏更多,捏更大!最好能捏出一个能装下好多好多果酱的超级大“碗碗”!
而在人群稍外围的阴影中,伯益静静伫立。火光在他年轻的脸庞跳跃,映亮他深邃眼眸。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些冒泡的果酱小鼎上,而是穿过人群,落在大禹身上。帝禹正与皋陶低声交谈,魁梧身影在火光下拖得修长,沉稳似山岳。伯益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大禹腰间,那柄象征权柄与力量的巨大石斧粗糙木柄之上。
他垂于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一下,指尖似还残留着白天那深红黏土柔韧细腻的触感。一丝极淡、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深处悄然漾开,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从捕捉。夜风吹过,带来小鼎中果酱愈发的甜蜜气息,亦带来远处黄河深沉而永恒的奔流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