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御书房,死寂得可怕。
李砚躬着身子,冷汗己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他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双绣着金龙的皂靴,一动不动地停在自己面前。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那压抑到极致的声音,才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滚。”
只有一个字。
“……臣,告退。”
李砚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御书房,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殿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内外。
御书房内,李世民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石雕。
“不是人人都是您!”
“那不是在磨砺他,那是在毁掉他!”
李砚那几乎是咆哮出来的话,此刻却化作了无数根尖锐的钢针,反复扎着他的耳膜,扎着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身,走回龙案前,拿起一份奏折,想要批阅。
可那朱笔悬在半空,却重若千钧,迟迟落不下去。
满脑子,都是李砚那张梗着脖子、涨得通红的脸。
这个滚刀肉!这个混账东西!
【砰!】
他狠狠一拳砸在龙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都跳了起来。
气!
太气人了!
他李世民自起兵以来,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没遇到过?何曾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如此放肆!如此指责!
可偏偏,这股滔天的怒火,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发泄不出去,堵在胸口,憋得他几乎要爆炸。
因为……他竟然无法理首气壮地反驳。
那一天,李世民的奏折批得一塌糊涂。
好几个地方的批语都写得前言不搭后语,内侍们战战兢兢地送上茶点,又被他一个眼神给吓得退了出去。
整个甘露殿,气压低得吓人。
……
夜深。
立政殿的烛火温暖而恬静。
李世民踏入殿内时,身上还带着一股未消的戾气。
长孙皇后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针线,为他缝补一件常服的袖口。见到他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来,很自然地为他解下外袍。
“二郎今日似乎心绪不宁?”她轻声问道,声音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李世民没说话,任由她为自己更衣,然后径首走到软榻上坐下,拿起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长孙皇后也不追问,只是默默地为他沏了一杯安神茶,递到他手边。
“今日去瞧了承乾。”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孩子看着精神好多了,还主动用了些粥食,说是李师让他不要硬撑着,乏了就歇息。”
李世民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又是李砚!
他终于忍不住了,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
“观音婢!”
他抬起头,那双曾让无数敌人胆寒的眼睛里,此刻竟带着几分烦躁,几分困惑,甚至还有一丝……茫然。
“今日,李砚那厮,在御书房里把朕给骂了一顿!”
长孙皇后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脸上却并未有多少惊诧,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李世民将白天御书房里的那场“犯上”的对话,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带着满腔的憋闷,全都倒了出来。
“……他说朕天纵神武,意志如钢,可承乾不是朕!”
“他说朕在毁了太子!”
“你说,可笑不可笑!朕是大唐天子,他是朕的储君!朕不磨砺他,难道要将他当个宝贝疙瘩供起来吗?!”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困住的猛兽。
吼完了,宣泄完了,整个殿内又陷入了沉默。
李世民喘着粗气,看着温柔注视着自己的妻子,那股子帝王的霸道和怒火,终于渐渐褪去,化作了一句疲惫不堪的问话。
那声音很低,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观音婢,你说……”
“朕……真的错了吗?”
长孙皇后走到他身后,伸出双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按揉着他的太阳穴。
她的动作很轻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二郎,你没有错。”
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你希望承乾成为一个合格的,甚至比你更出色的君王。这份心,天下任何一个父亲,都能理解。你的严苛,是因为你的期许太高,太重。”
李世民紧绷的肩膀,稍稍松懈了一些。
长孙皇后话锋一转,声音愈发轻柔。
“可是二郎,你忘了。牡丹雍容,需要精心施肥,才能开得国色天香。而路边的雏菊,只需要一点阳光雨露,就能灿烂地开满山坡。”
“青雀聪慧外放,你夸他一句,他能高兴得飞上天,下次拿出更好的东西来给你看,这是他的性子。”
“而承乾呢?”
长孙皇后绕到他面前,蹲下身,仰视着自己的丈夫。
“那孩子,性子像我,内敛,敏感,什么事都爱憋在心里。你越是严厉,他就越是害怕,越是怕,就越想做到最好来让你满意,把自己逼进一个死胡同里。”
“你给他的,是一座沉甸甸的江山。可他想要的,或许只是在他捧着策论过来时,你能像对青雀那样,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句……”
“‘吾儿,干得不错’。”
长孙皇后凝视着李世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二郎,李县伯的话虽然冲撞,甚至大逆不道。但他有一句话,说到了臣妾的心坎里。”
“你不能用要求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
“因为这天下,只有一个李世民。”
“也只需要一个李世民。”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看着她眼中那片清澈的、能倒映出自己所有不安的湖水。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太子,他的儿子,竟然是这般在苦苦挣扎。
良久。
李世民伸出手,握住了妻子微凉的手指。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殿外深沉的夜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