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时光,在指尖的敲击声与卷宗的翻阅中悄然流逝。
长安县衙的公房内,李砚下颌的胡须似乎又长了一些,与眉宇间的倦色相映。
烛火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王五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初夏夜晚的微凉气息。
“大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这些日子以来特有的谨慎。
李砚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
“如何?”
王五将一份整理好的记录呈上。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卑职着重留意了那些二代们的动向。”
“平康坊依旧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挥金如土,声色犬马,倒也……寻常。”
王五的语气有些迟疑。
李砚没有催促,静静等待下文。
这些表面的奢靡,并非圣上真正忧虑的。
“不过,卑职发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王五继续说道。
“有些纨绔,特别是那些家族并非顶尖,或是有些中落的,他们似乎更热衷于参加一些私密的雅集。”
“雅集?”
李砚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点。
“是的,大人。”
“这些雅集,名义上是品茶论道,赏玩古董字画。”
“但据卑职安插的人手回报,里面的谈论,似乎……有些出格。”
王五斟酌着用词。
李砚的眼神微微一凝。
“如何出格?”
“他们……他们似乎对朝廷的某些举措,颇有微词。”
王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例如?”
“例如,他们会谈论一些前朝旧事,言语间暗示今不如昔。”
“还会提及一些地方上的灾情,或是赋税的繁重,语气中多有不满。”
“甚至……甚至还有人会隐晦地品评朝中大臣,臧否人物。”
李砚心中一动。
这与他最初设想的,那些勋贵子弟单纯的胡闹享乐,有了本质的区别。
“主持这些雅集的是何人?”
“多是一些自诩风雅的文人,有些是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还有一些……是某些家道中落的旧族子弟。”
王五回答。
“他们没什么实际的官职,也没什么显赫的家世背景,但在那些年轻纨绔面前,却摆出一副看透世情、忧国忧民的姿态。”
李砚抚了抚下颌的长髯。
“忧国忧民?”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
“是的,大人。”
“他们常常高谈阔论,说如今朝廷法度严苛,堵塞言路,又说民间疾苦,上位者却不知。”
“还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鼓动那些年轻纨绔要有担当,敢于首言。”
王五越说,眉头皱得越紧。
“这些话,乍一听,似乎有些道理。”
“但听多了,就觉得不是那个味儿。”
“那些年轻纨绔,本就年少气盛,容易受人蛊惑。听了这些话,便也跟着愤愤不平,觉得朝廷这里不对,那里不好。”
李砚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发牢骚了。
这是在潜移默化地散播不满,侵蚀那些年轻勋贵子弟的思想。
“他们宣扬这些观点,那些勋贵子弟……就信了?”
“倒也不是全都信。”
王五答道。
“有些勋贵,听听也就罢了,转头还是吃喝玩乐。”
“但有些,尤其是那些自觉在家族中不受重视,或者仕途前景黯淡的,便很容易将这些话听进去。”
“他们觉得这些‘名士’说出了他们的心声,引为知己。”
“甚至,有些勋贵还会将这些言论带回自己的圈子,进一步扩散。”
李砚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这些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郎君雅好”了,这是在挖大唐的墙角。
“大人,这些人……虽然言辞有些偏激,但他们行事都还算隐秘,多在私人宅邸聚会,外人很难拿到实证。”
王五面露难色。
“而且,他们多是些动嘴皮子的文人,本身也没什么实力,那些勋贵子弟,也只是听听,附和几句,要说他们真有什么图谋……”
王五没有说下去。
李砚却明白他的意思。
这些人,就像是嗡嗡作响的苍蝇,虽然讨厌,却很难一巴掌拍死。
更何况,他们还巧妙地裹挟了部分勋贵子弟。
“你刚才说,有些是落寞家族的子弟,还有屡试不第的文人?”
李砚问道。
“是的,大人。”
“卑职查过,其中有几个名头较响的,比如一个叫萧峰的,据说是前朝某个萧氏的远房旁支,家道早己败落,却总以名士自居。”
“还有一个叫赵元楷的,科举考了五次都没中,便整日怨天尤人,说朝廷埋没贤才。”
李砚默默记下这两个名字。
“他们……仅仅只是宣扬不满吗?”
王五迟疑了一下。
“大人,最近还有一种风闻。”
“说有些人在私下里,不仅仅是发牢骚,还在……还在悄悄联络,似乎想形成某种……某种声势。”
“声势?”
李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是的,他们说,要让朝廷听到‘真正的声音’。”
王五的声音更低了。
“这些人,还真是……不知死活。”
李砚冷哼一声。
他站起身,在公房内踱了几步。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五。”
“卑职在。”
“你继续盯着这些人。”
李砚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尤其是那个萧峰,还有赵元楷。”
“查清楚他们的底细,他们都跟哪些勋贵往来密切,聚会的具体内容,能拿到多少,就拿多少。”
“记住,依旧要隐秘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是,大人。”
王五领命。
“还有。”
李砚补充道。
“那些勋贵子弟中,哪些人对这些言论最为热衷,哪些人只是随声附和,哪些人……或许有自己的盘算,都要分清楚。”
“卑职明白。”
王五躬身退下。
公房内,又只剩下李砚一人。
他重新坐回案前,看着那份记录,久久不语。
这些落寞的家族,失意的文人,他们像是一群失魂的野鬼,试图在长安这繁华盛世之下,点燃一丛丛阴冷的鬼火。
而那些被他们蛊惑的勋贵子弟,则是他们眼中最好的薪柴。
李砚拿起笔,在竹简上写下了“萧峰”、“赵元楷”两个名字。
笔尖划过竹简,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长安城,还真是是非甚多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