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咳血染红螭吻纹
沈璃咳出的血落在螭吻肚兜上,浸透了三十年前她亲手绣的婴孩纹样。
城外荒庙里,她丈夫陆砚抱着另一个孩子,身边依偎着笑靥如花的云宛。
“侯爷的血脉,自然要养在正头夫人名下。”云宛的声音甜腻如毒。
沈璃死死抠着断墙的砖缝,指甲劈裂,混着血和泥。
怀里的螭吻肚兜沾了血,像一只泣泪的凶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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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侯府庭院,死寂得如同墓穴。残阳挣扎着泼下最后几缕猩红,落在枯萎的紫藤架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的甜香,是佛堂长燃的檀香,混着药罐里永远熬不尽的苦涩,沉沉地压在沈璃的胸口。
她坐在窗边冰冷的石墩上,膝上摊着一件小小的、褪色的红肚兜。料子是极好的苏杭软缎,只是年深日久,那原本鲜亮的朱红早己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败。肚兜的正中央,用金线、银线并着五彩丝线,绣着一只盘踞的螭吻。
龙首鱼身,鳞爪张扬,本该是镇宅护子的祥瑞,此刻看去,那圆睁的怒目和森然的利齿,却透着一股子择人而噬的狰狞。绣工是极好的,一针一线都倾注了三十年前那个初为人母的女子全部的心血与祈望。
指尖抚过螭吻冰冷的鳞片,触感粗糙。三十年。她守着这座华美冰冷的牢笼,守着“贞静贤淑”的牌坊,守着早夭幼子唯一留下的这点念想,也守着那个男人道貌岸然的谎言,整整三十载。
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
沈璃猛地用手捂住嘴,剧烈的呛咳撕扯着胸腔,每一次痉挛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挤压出来。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渗出,滴落。
一滴。
两滴。
三滴……
暗红的血珠,沉重地砸在膝头那柔软的织物上。一点、两点……迅速在螭吻昂起的龙首附近洇开,如同数点骤然绽放的、诡异的朱砂梅。那浓稠的红色贪婪地吞噬着陈旧的缎面,顺着金线的纹路蔓延,浸透了螭吻半边脸颊和一只怒瞪的眼珠。那冰冷的瑞兽,瞬间被染上了活物般残酷的血色,在昏暗的暮光里,狰狞欲活。
“唔……”沈璃死死咬着牙,将更汹涌的咳意和喉间翻腾的血沫强行咽下。身体里的力气随着这几口血被骤然抽空,她佝偻着背,额头抵在冰冷的石墩边缘,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破风箱般的嘶鸣。指尖残留的血蹭在灰白的石头上,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
“夫人!”贴身的老仆陈嬷嬷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汤,慌慌张张地从回廊奔来,一眼瞥见沈璃指间的血和肚兜上刺目的红,吓得手里的托盘几乎脱手,汤药泼洒出大半。“您…您又咳血了!老奴这就去请太医……”
“不必。”沈璃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冷硬。她抬起头,脸色在暮色里白得像宣纸,唯有嘴角残留的一抹血迹,红得惊心。她用袖子胡乱抹去唇边的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侯爷……今日又去城西别院‘静养’了?”
陈嬷嬷眼神闪烁,不敢首视她:“是…说是心疾犯了,需得清净……”
沈璃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毫无笑意。
心疾?她太清楚那“心疾”的病灶在何处了。她不再看嬷嬷,目光重新落回膝上的肚兜。染血的螭吻在暮色中无声咆哮。
三十年的疑窦,三十年的隐忍,三十年的骨血煎熬……够了。
她小心地,近乎虔诚地,用没有沾血的手指,将那方被血染污的肚兜叠好,贴身藏入怀中。冰冷的缎子贴着心口,那团血渍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备车。”沈璃站起身,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稳住。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淬了冰的针。“去城西。我要亲自给侯爷送些‘安神’的参汤。”
陈嬷嬷惊得魂飞魄散:“夫人!使不得啊!侯爷吩咐过……”
“嬷嬷,”沈璃打断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来,那眼底深处翻涌的寒意让老仆瞬间噤声,“侯府,还是侯爷夫人说了算。备车。”
夜色如墨汁般泼洒下来,彻底吞没了天际最后一丝光亮。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从侯府角门滑出,碾过湿冷的石板路,汇入京城渐起的宵禁暗流。车轮辘辘,碾碎一路沉寂。
车内没有点灯,浓稠的黑暗包裹着沈璃。她闭着眼,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柄藏在鞘中、随时准备饮血的剑。怀中那方沾血的肚兜,沉甸甸地熨贴着心口,每一次心跳都撞得生疼。
车窗外是模糊倒退的街影,灯火稀疏,更远处是皇城方向传来的、沉闷而威严的宵禁鼓点。这鼓声敲了三十年,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钉死在这座名为“侯府”的华丽陵墓里。
车子在距离城西那片荒僻园林半里之外的一处废弃土地庙后停下。此处荒草没膝,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色下如同巨兽的骸骨。
“夫人,前面就是‘静心苑’的后墙了,马车不能再近。”车夫压低的声音带着紧张。
沈璃没说话,只掀开车帘,动作利落地下了车。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夹杂着泥土和衰草的腐败气息。她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斗篷,身影几乎融进夜色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在此处候着。”她的声音比夜风更冷。
避开守在后门昏昏欲睡的两个粗使婆子,对她这个在侯府沉寂了三十年、熟悉每一道暗影角落的人来说,并非难事。她像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沿着斑驳的高墙根,无声无息地潜行。枯枝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每一次都让她心头一紧,但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痛楚和怀中那方冰冷的、染血的肚兜,支撑着她,推着她向前。
终于,她在一堵坍塌了大半的断墙后伏下身。墙内,是一方小小的、疏于打理的院落。几盏气死风灯挂在廊下,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深的阴影投向西周。
灯下,有人。
她的丈夫,宣平侯陆砚,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深青色家常锦袍,正背对着她的方向。他怀里抱着一个襁褓。那姿态,是沈璃从未见过的僵硬与小心,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他微微晃动着身体,笨拙地模仿着哄孩子的动作。
一个穿着海棠红遍地锦褙子、梳着华丽高髻的年轻女子依偎在他身侧,正是府里那位八面玲珑、深得老夫人欢心的贵妾云宛。
此刻,她脸上褪去了在府中惯有的温婉恭顺,眉眼间尽是飞扬的得意与甜腻,仰着脸看着陆砚,樱唇开合,娇声软语,如同浸了蜜糖的毒刺,清晰地穿透寂静的夜风,钻进沈璃的耳中:
“……侯爷您看,小少爷多像您呀!这眉眼,这鼻梁,活脱脱就是您小时候的模样呢!到底是侯爷的血脉,金尊玉贵,就该养在正头夫人名下,才配得上这身份!姐姐她呀……”云宛的声音拖长了,带着一丝刻意的惋惜和掩不住的轻蔑,“……到底是福薄,自己身子骨不争气,生了个哥儿也没能养活。这嫡长子的名分,总不能空着,白白便宜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庶出吧?您说是不是?”
陆砚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抱着襁褓的手臂似乎收紧了些。他微微侧过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
沈璃的目光死死盯在他侧颈下方,衣领半掩处——那里,有一小片拇指大小的、深褐色的胎记。形状像一片蜷曲的枯叶。
此刻,那胎记在灯光下,边缘似乎比平日更加清晰,透着一股不祥的暗沉。
云宛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恼,反而轻笑一声,伸出手指,用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轻轻戳了戳襁褓里婴儿的脸蛋:“瞧瞧,我们小少爷多乖,不哭不闹的。这命格呀,一看就是富贵双全!姐姐那短命的孩儿,哪里能比?侯爷您放心,等这孩子记在姐姐名下,成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将来承袭爵位,光耀门楣,姐姐在九泉之下,也该感激涕零,谢您替她保全了这份体面呢!”
“感…激…涕…零?”沈璃的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里,无声地咀嚼着这西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狠狠刮过她的心,剐出血淋淋的肉。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灼热猛地炸开,腥甜再次汹涌上冲。
她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将更剧烈的咳嗽和翻涌的血气强行压制在喉间,只发出沉闷痛苦的呜咽。
指甲深深抠进身下断墙冰冷的砖缝里。粗粝的砖石磨破了指尖,钻心的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撕裂、又被狠狠践踏的万分之一。血混着污泥,从劈裂的指甲缝里渗出,黏腻冰冷。
三十年的牌坊!
三十年的“贞静贤淑”!
三十年的心如死灰!
原来,她付出整个青春和生命守护的“体面”,她早夭孩儿用命换来的“名分”,都成了这对贱人谋夺她儿子身份、窃取侯府嫡长之位的垫脚石!她的儿子,她怀胎十月、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的骨肉,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就变成他们口中“短命”、“福薄”的弃子!而陆砚颈侧那片她曾无数次抚摸过的胎记,此刻像一枚耻辱的烙印,灼烧着她的眼睛!
黑暗中,她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砖石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蜷缩成一团。怀里的东西硌着她。
是那方肚兜。
她颤抖着,将它掏出来,紧紧攥在手中。染血的螭吻在稀薄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狰狞的暗红。那被血浸透的龙眼,仿佛正死死盯着墙内那虚伪的“阖家欢”,无声地咆哮着。
沈璃将脸埋进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织物里。牙齿深深陷入嘴唇,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滴落,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肚兜上那只血红的螭吻纹样上,与之前干涸的血迹融为一体,将那凶兽染得愈发鲜活、暴戾。
断墙的阴影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和那无声滴落、融入血螭吻中的泪与血。冰冷的砖石缝隙间,留下十道深深的血痕,蜿蜒如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