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这病,唤作‘朱颜烬’。”老太医捻着山羊须,指尖沾着沈璃刚咳出的血,“老朽无能,至多……十月阳寿。”
窗外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撞上菱花窗。沈璃盯着矮几上那摊暗红的血,血泊里倒映出云宛抱着“嫡子”逗弄的幻影。
“十月?”她捻起染血的乌木药牌,牌身冰凉,刻着“江”字,“够了。”
血泊幻影碎裂,她将药牌攥入手心,锋利的边缘割破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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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侯府西跨院的正房,死寂得如同灵堂。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混着陈年木器散发的微腐气息,令人窒息。厚重的锦缎帘幕低垂,将深秋惨淡的天光隔绝在外,只在缝隙处漏进几线灰白的光柱,照出空气中无声飞舞的微尘。
紫檀木雕花的拔步床榻上,沈璃拥着厚重的锦被,背靠着一摞软枕,脸色比身下的素白绫褥还要惨白几分,嘴唇却是失了血色的淡青。她像一尊被抽干了生气的玉雕,唯有胸口细微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陈嬷嬷垂手侍立在床尾,眼泡红肿,头埋得极低,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无声的啜泣。
床边,铺着杏黄锦垫的鼓凳上,坐着太医院致仕多年的老院判孙太医。他须发皆白,穿着半旧的酱色首裰,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正搭在沈璃搁在锦帕上的腕脉处,枯瘦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沟壑纵横的脸上是凝重的肃穆。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孙太医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一阵紧过一阵的秋风,卷着枯枝败叶,发出呜咽般的呼啸,时不时“啪”地一声,狠狠撞在紧闭的菱花窗棂上,留下几道肮脏的水痕。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拉长得令人心焦。
良久,孙太医缓缓睁开眼,浑浊的老眼望向沈璃腕间那截瘦骨伶仃、肌肤下青紫色血管清晰可见的手腕。
他收回手,捻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须,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想捻去什么看不见的秽物。那指尖上,赫然沾着一点暗红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是方才沈璃诊脉时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喷溅在他袖口的零星几点。
“夫人……”孙太医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这症候……老朽行医一甲子,也只在古早的残篇孤本里见过些影影绰绰的记载。”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投向沈璃毫无波澜的脸,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被那死寂般的平静慑住。
“此病,极为阴损诡谲,非寻常风邪入体,亦非脏腑衰败之象。”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其状如火焚阴木,看似虚衰,实则内里有一股极霸道的燥毒在日夜不息地灼烧精血本源。初起时,只如寻常风寒体虚,乏力倦怠。待病气深入,则如夫人眼下这般,咳喘不止,痰中带血,形销骨立,五内俱焚……更可怕的是……”
孙太医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此毒似有灵性,专蚀女子容颜精魄。中毒者,先是容颜渐次枯槁,如名花凋零,朱颜失色……故名……”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那个带着不祥诅咒的名字:
“——‘朱颜烬’。”
“朱颜……烬……”沈璃低低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异常平静,像在念一个与己无关的名字。她的目光甚至没有看向孙太医,只是定定地落在床榻边矮几上。那里,铺着一方素白的丝帕,帕子中央,一小摊暗红粘稠的血迹尚未完全凝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幽暗的光泽。
孙太医沉重地点点头,捻须的手指微微颤抖:“此毒……据残篇所载,源头诡秘,解法更是……渺茫。老朽无能,穷尽平生所学,也只能勉强用些虎狼之药,吊住夫人一口元气,稍缓那焚心之苦。至于根治……”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医者面对绝症时的无奈与悲悯,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房间里。
“夫人需早做打算。依脉象推断,这……这油尽灯枯之期,至多……十月阳寿。”
“十月?”
沈璃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从矮几上那摊暗红的血迹移开,落在孙太医布满愁苦皱纹的脸上。那双曾经明亮如秋水的眸子,此刻深陷在眼窝里,眼白布满了疲惫的血丝,瞳孔深处却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寒潭,映着窗棂缝隙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
她没有惊愕,没有恐惧,没有哭泣。甚至连一丝最微小的波澜都没有。那过于平静的眼神,让孙太医这样见惯生死的老人,心头也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
“十月……”她又低低念了一遍,像在确认一个日期,一个契约的期限。
就在这死寂的当口,窗外猛地卷过一阵更加强劲的秋风!呼啸声尖锐刺耳,如同鬼哭。几片枯黄卷曲的落叶被狂风裹挟着,狠狠拍打在菱花窗上,“噼啪”作响。其中一片形状扭曲、边缘焦黑的叶子,竟诡异地透过窗棂缝隙钻了进来,打着旋,不偏不倚,飘飘荡荡,最终落在那矮几上浸透暗血的丝帕边缘!
那枯叶边缘焦黑卷曲的形态,落在沈璃的眼中,竟与矮几上那摊暗红粘稠的血泊边缘,奇异地重叠、扭曲、变幻!
血泊不再仅仅是血泊。
它像一面被打碎的、染血的铜镜。血色的镜面里,光影诡谲地晃动、凝聚——
一个穿着海棠红遍地锦褙子、梳着华丽高髻的身影渐渐清晰。云宛!她正抱着一个裹在明黄锦缎襁褓里的婴孩,站在一片暖融明亮的阳光里。她低着头,脸上是沈璃从未见过的、做作的、充满母性光辉的温柔笑意,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正轻轻逗弄着怀中婴孩的脸蛋。婴孩发出模糊不清的、咯咯的笑声。而她身后不远处,一个穿着深青色锦袍的模糊身影正含笑看着这一幕,侧颈那片枯叶状的胎记,在血泊幻影中格外刺眼!
一个温馨的、属于他们的、“阖家欢”的幻影,就如此突兀、如此残酷地倒映在沈璃咳出的、象征着她生命急速流逝的污血之中!
“呃……”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喉骨被捏碎的抽气声从沈璃喉间溢出。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按在锦被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白痕。
这细微的动静惊动了孙太医和陈嬷嬷。两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矮几,却只看到一方沾血的帕子和一片枯叶。
幻影只存在了一刹那。随着窗外风声稍歇,那片枯叶被风卷起一角,那倒映在血泊中的、刺目的“阖家欢”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扭曲、碎裂!最终只剩下那片枯叶边缘的焦黑,覆盖在暗红的血渍上,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死寂重新笼罩房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孙太医以为沈璃是被“十月”的宣判击垮了,正想再宽慰几句,却见沈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那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腕骨凸出,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她没有去碰那片枯叶。
她的手,越过那摊象征着她生命倒计时的污血,越过那片带来幻影的枯叶,径首伸向矮几的另一角。
那里,静静躺着一块东西。
一块约莫两寸长、一指宽的乌木牌子。木质沉黑,纹理细密,打磨得十分光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冷光。牌子上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只刻着一个遒劲有力的阴文篆字——
“江”。
是昨夜从城西别院返回时,在府邸后巷最肮脏泥泞的角落,那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车夫“哑巴”,在搀扶她下车时,悄无声息塞进她冰冷掌心之物。入手冰凉沉重,带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苦药气息。
沈璃的手指触到了那冰凉的乌木。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麻意。
她捻起那块乌木药牌。
牌身冰凉刺骨,那触感仿佛能冻结血液。那个孤零零的“江”字,刻痕很深,边缘锐利。
她的目光落在药牌上,又缓缓抬起,扫过孙太医布满悲悯的脸,扫过陈嬷嬷惊恐含泪的眼,最后,落回矮几上那摊碎裂了“阖家欢”幻影的暗红血泊。
“十月……”沈璃的声音再次响起,嘶哑依旧,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力量。那平静之下,是冻结了万丈寒冰的深潭,是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
她顿了顿,手指猛地收紧!
乌木药牌坚硬锐利的边缘瞬间深深嵌入她毫无血色的掌心!皮肉被割破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几乎可闻。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紧握的指缝蜿蜒渗出,沿着乌木牌身冰冷的弧度,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矮几上那摊暗红的、属于她自己的血泊之中。
两股同源的血,无声地融合、晕开。
“够了。”
两个字。斩钉截铁。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彻底斩断了房间里所有悲悯、恐惧和死寂的空气。
孙太医骇然地看着她掌心渗出的血和她脸上那种近乎非人的平静,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只余下满心彻骨的寒意。
窗外,风声呜咽依旧。一片更大的枯叶狠狠撞上窗棂,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如同命运沉闷的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