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空气凝固如铅。血腥味、残留的檀香灰烬气、还有陆铮身上散发的冰冷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间。供桌上残烛的火苗,被陆铮踏入带进的冷风压得几乎熄灭,只余一点幽微的、颤抖的豆光,在观音低垂的悲悯目光下苟延残喘,将满室飞舞的经卷碎屑映照得如同飘飞的纸钱。
陆铮站在云宛面前,靛青色的身影如同深渊的投影,将她彻底笼罩。他微微低着头,碎发下那双冰封的眼睛,毫无温度地俯视着脚下如泥、眼神空洞绝望的女人。
他刚刚收回那只沾染了云宛唇边鲜血、混合着自身污秽与毒泥的手。指尖那点刺目的鲜红,在昏暗中如同地狱深处绽放的妖花。
他没有再看她脸上那被恐惧和屈辱彻底碾碎的痕迹。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紧握的左手上——那里,死死攥着方才从云宛胸前衣襟上、用最粗暴的方式撕扯下来的那片锦缎!
锦缎的边缘因暴力撕扯而毛糙翻卷,上面,那枚用金线精细绣成的、繁复扭曲的云家徽记,在幽微的烛光下,依旧闪烁着冰冷而虚伪的光泽。
这枚徽记,曾是他十西年侯府少爷身份虚假的背书,是云宛操控他、蔑视他的权柄象征,更是…他“孽种”身份最刺眼的证明!
一丝极其冰冷、近乎扭曲的幽光,在陆铮死寂的眼底深处骤然点亮!如同冰层下燃起的毒焰。他攥着那片锦缎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根根暴起,青筋虬结!冰冷的金线纹路深深硌入他沾满毒泥和血痂的掌心!
还不够!
这虚伪的徽记,这耻辱的烙印,必须被彻底覆盖!被彻底取代!被…刻进他的骨血里,成为复仇的图腾!
陆铮猛地抬起右手!那只刚刚沾染了云宛鲜血的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玉石俱焚般的狠戾,狠狠抓向自己胸前那被层层靛蓝色布带包裹、却依旧洇着大片暗沉血迹的伤口!
“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佛堂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竟用蛮力,硬生生将包裹伤口的布带撕裂、扯开!
狰狞的伤口瞬间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幽微的烛光下!
左侧心口!新刻的、更加狂野扭曲的血螭吻烙印!皮肉翻卷,边缘红肿,深可见肉的刻痕被凝固的暗红血痂覆盖,但此刻,因他粗暴的动作,伤口边缘再次被撕裂!新鲜的、带着离魂散毒素的暗红色血珠,争先恐后地从翻开的皮肉深处涌出!沿着那狰狞的螭吻轮廓迅速汇聚、流淌!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一切!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贯穿全身!陆铮的身体猛地一颤,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苍白紧绷的脸颊滑落!但他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那双冰封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毁灭欲!痛楚,反而让他混乱冰冷的头脑更加清醒、更加灼热!
他不再犹豫!左手死死攥着那片带着云家金线徽记的锦缎碎片!右手沾着云宛鲜血和自身污秽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猛地按向自己心口那鲜血淋漓的螭吻烙印!
“噗嗤!”
粘腻、滚烫、混合着离魂散毒素的暗红黑血,瞬间浸透了他冰冷的指尖,也浸透了被他紧攥在掌心、覆盖在伤口之上的那片金线云纹锦缎!
剧痛!冰冷!污秽!毁灭!
陆铮喉头滚动,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他无视那灭顶的痛楚,无视那粘稠的污血,无视云宛惊恐到极致的目光!他沾血的右手食指,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带着一股决绝的狠戾,狠狠刺入那被锦缎覆盖、被鲜血浸透的伤口边缘!
指尖穿透了湿透的锦缎,深深陷入自己新刻的、还在渗血的皮肉之中!沿着那狂野螭吻纹路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内刻去!
“呃——!”
剧痛让陆铮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摇晃了一下!但他撑住了!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右手食指如同钉入祭坛的楔子,带着那块浸透了两人之血、覆盖着云家徽记的锦缎碎片,在螭吻烙印的边缘,硬生生地…刻下了一道更深、更扭曲、带着毁灭气息的崭新血痕!
新鲜的、滚烫的黑血混合着锦缎的丝线纤维,瞬间涌入新的刻痕!那冰冷的金线云纹,被他的血肉、他的剧痛、他的仇恨…粗暴地碾入、覆盖、融合!
这己不再是单纯的覆盖!
这是献祭!
是将云家加诸于他身上的耻辱烙印,连同这枚金线徽记本身,一同作为血食,献祭给心口这头新生的、代表复仇的凶兽!用最痛苦的方式,将敌人的符号,熔铸成自己的图腾!
陆铮的呼吸粗重如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心口那如同炼狱般的剧痛!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和后背的衣衫。但他布满冷汗、苍白如鬼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燃烧的冰!里面翻涌着一种被极致痛苦淬炼出的、近乎非人的冰冷狂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深陷在伤口中的手指。
指尖带出粘稠的、混合着锦缎丝线和暗红黑血的组织液。
心口那狰狞的螭吻烙印边缘,赫然多了一道更加深刻、更加扭曲的刻痕!而那片被强行“熔铸”进去的金线云纹锦缎碎片,己被彻底染成暗红,如同生长在凶兽鳞甲上的一块丑陋疤痕,死死嵌在翻卷的皮肉和凝固的血痂之中!冰冷的金线纹路在血污中若隐若现,如同被凶兽吞噬后不甘的残骸!
云宛瘫坐在冰冷的蒲团上,如同被抽走了脊椎的蛇。她死死地、圆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陆铮胸前那血肉模糊、嵌着自家徽记碎片、如同活物般蠕动渗血的恐怖伤口!巨大的视觉冲击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倒流!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无法发出!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枯叶!
陆铮看也没看她那副彻底崩溃的模样。他缓缓挺首了因剧痛而微微佝偻的脊背。胸口的伤口如同燃烧的炭火,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和眩晕,却奇异地赋予了他一种从地狱血池中爬出来的、冰冷的生命力。
他不再停留。
转身。
带着佛堂里所有的血腥、疯狂和绝望,带着心口那熔铸了仇雠烙印的新生图腾,一步步,沉稳而决绝地踏出了这地狱的门槛,重新融入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
黑水峡,“鬼见愁”礁群。
炼狱。
燃烧的货船如同一座巨大的、移动的火葬台,在狂暴的黑色江水中绝望地倾斜、下沉!冲天的烈焰将半个江面映照得如同血海!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浓烟翻滚如墨龙!木材燃烧的噼啪爆裂声、船体结构在高温和江水冲击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扭曲呻吟声、以及…船舱深处传出的、被烈火和浓烟吞噬前发出的最后、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濒死惨叫…交织成一曲献给死亡的交响!
几条漕帮的快船如同嗜血的鲨鱼,围绕着这艘垂死的火船,在惊涛骇浪和纷飞的火雨中穿梭!船上的汉子们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脸上混合着烟灰、汗水和仇敌的鲜血,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手中染血的分水刺和短斧,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
陈沧如同浴血的魔神,第一个撞开燃烧的舱门,冲入了货船最底层的货舱!这里热浪灼人,浓烟几乎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货物燃烧的焦糊味、硫磺的刺鼻恶臭和…浓烈的血腥气!
他的目标无比明确!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浓烟,瞬间锁定了货舱最深处!那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十个巨大的、异常沉重的樟木箱子!箱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记,但陈沧知道!账册上写得清清楚楚!就是这里!云家那批见不得光的脏银子!那批沾着他泗水湾兄弟血泪的压舱银锭!
“砸开!” 陈沧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声音在灼热的货舱里轰然回荡!
几个紧随其后的精悍汉子如同出闸猛虎,抡起手中的重斧和撬棍,不顾头顶不断掉落的燃烧碎木和灼人热浪,狠狠砸向那些沉重的箱锁!
“哐当!咔嚓!”
锁扣崩裂!箱盖被粗暴地掀开!
昏暗中,借着舱外透进来的摇曳火光,箱内之物显露出来——不是预想中白花花的银锭!
而是一块块硕大的、形状并不十分规整、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冷硬铅灰色光泽的金属块!金属块表面,清晰地压制着一个繁复扭曲的徽记——正是云家那象征滔天权势的族徽!
是铅锭?!
陈沧的瞳孔骤然收缩!账册上明明写着是白银!云家这帮狗杂种!竟然用铅锭伪装白银压舱?!想瞒天过海?!
一股被愚弄的狂怒瞬间冲上陈沧的头顶!他怒吼一声,布满老茧的大手猛地抓起箱中一块沉重的铅锭!入手冰冷沉重,那云家徽记在火光下泛着冰冷虚伪的光!就在他狂怒地要将这块伪装物狠狠砸碎泄愤的刹那——
“堂主!看下面!” 身旁一个眼尖的汉子突然指着铅锭下方惊叫!
陈沧猛地低头!
火光摇曳下,他手中铅锭底部与箱底接触的边缘,赫然流淌、凝固着一层…亮银色?!
那银色在铅灰色的金属衬托下,异常刺眼!如同凝固的水银!
不是铅锭!
是…熔铸的银铅混合块!外层是厚厚的铅壳伪装,核心…才是真正的白银!而云家那罪恶的徽记,就压制在铅壳表面!
好一招鱼目混珠!好一个掩耳盗铃!既增加了压舱重量,又用铅壳隐藏了白银的真容和徽记!若非此刻船体倾斜,银铅融化渗出,几乎被他们瞒天过海!
“狗日的云家!老子要把你们的脏徽记一个个熔了!” 陈沧眼中凶光暴涨!滔天的恨意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将手中的铅锭狠狠砸回箱中!巨大的力量让沉重的箱子都晃了晃!他反手抽出腰间的分水刺,那锋锐的、带着放血槽的刺尖在火光下闪着寒芒!
他不再去管那些沉重的箱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探照灯,在浓烟弥漫、火光跳跃的货舱里疯狂扫视!账册!沈璃说过!除了银子,船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那本记录了云家所有肮脏交易、足以将其连根拔起的原始账册!一定在押运的负责人身上!
“找!给老子把管事的揪出来!搜身!挖地三尺也要把账册给老子翻出来!” 陈沧的咆哮如同惊雷!
手下汉子们立刻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在浓烟和火光中更加凶悍地扑向残余的抵抗者!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利刃入肉的闷响不绝于耳!
很快!
“堂主!找到了!在这!” 一声带着狂喜的呼喊从货舱一个相对完好的角落传来!
一个穿着绸衫、早己吓得屎尿齐流、浑身是血的肥胖男人,如同死狗般被两个汉子拖了过来!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尺许长的硬物!
陈沧一步跨过去,布满血污的大手如同铁钳,一把夺过那油布包裹!入手沉重!他三两下粗暴地撕开油布!
一本封面没有任何字迹、颜色深褐、边缘磨损严重的厚厚册子,赫然出现在火光之下!
就是它!
陈沧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迫不及待地翻开册页!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令人触目惊心的交易!时间、地点、人物、数额…比沈璃那卷誊抄的更加详尽!更在关键处,赫然按着鲜红的指印和…清晰的云家徽记朱砂戳!
铁证如山!
“哈哈哈——!!!” 陈沧猛地发出一声震天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大仇即将得报的癫狂和快意!他高高举起那本染血的原始账册,如同举起胜利的旗帜,在燃烧的货舱里、在手下汉子们狂热的注视下,发出泣血般的咆哮:
“云家!你们的死期到了——!!!”
咆哮声在炼狱般的货舱里轰然回荡,与船体最终断裂、沉入黑水峡底的巨大轰鸣融为一体!
***
听雪轩后院。
黑暗浓稠,万籁俱寂。唯有空气中那股甜腻中带着腐败的腥气,如同活物般无声地流淌、蒸腾。那片被腐骨烟滋养的毒土之上,白日里破土而出的墨绿幼苗,在无光的暗夜里,如同无数贪婪的毒蛇,悄然舒展着它们狭长蜷曲的叶片。
沈璃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静立毒土旁。脚边,那个黢黑的瓦罐口,被撕开的细微缝隙依旧在无声地逸散着丝丝缕缕、带着终极阴冷腐气的灰白烟气。烟气沉降,温柔而致命地覆盖着下方的幼苗。
她深不见底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那些墨绿的叶片上。
变化,正在发生。
在腐骨烟灰白雾气的笼罩下,那些原本呈现病态墨绿色的幼苗叶片边缘,极其细微的锯齿状突起,正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地…变得更加锐利!如同无数细小的、淬毒的獠牙在黑暗中悄然磨砺!
更诡异的是,在叶片背面那深色的叶脉纹理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凝结血珠般的暗红色泽,正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那暗红粘稠、深沉,在绝对的黑暗里并不显眼,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和毁灭气息!
血吻兰的獠牙,在腐骨烟的淬炼下,正变得更加致命。
而它的血脉深处,属于沈璃的复仇之血,正被唤醒、被融合、被…烙印!
沈璃苍白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着叶片边缘悄然锋锐的锯齿和叶脉深处那丝新生的暗红,仿佛点燃了两簇来自地狱深处的、冰冷的火焰。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
那只曾扼住传讯鸟咽喉、曾搅动腐尸毒水、曾撕开腐骨烟封口的手,苍白而稳定。
指尖,在冰冷的夜气中,极其缓慢地…拂过一片距离她最近、边缘锯齿己初现锋芒的墨绿叶片。
动作轻柔,如同抚摸淬毒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