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
血字在锦被上凝成三点猩红,如烧红的铁水烙印。沈璃染血的指尖抠入窗棂,将那片焦黑靛蓝布片塞进螭吻肚兜夹层。布片上灰黄的皮屑,带着腐草胎记的气息。
“嘎——!”
鹦鹉俯冲,尖喙叼起沈璃咳出的带血药渣,扑向漕河方向。药渣混着火药粉末,在夜风中簌簌飘落。
黑水峡口,陈沧盯着河面倒影的残月,古铜胸膛上墨色螭吻刺青灼亮如熔岩。他喉间滚出低吼:
“水鬼…下!”
---
西跨院正房,死寂重新沉降。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药味、皮肉焦糊以及那股源自枯井的阴冷腐草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如同凝固的尸蜡。陈沧撞破房门留下的巨大空洞,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灌入深秋冰冷的夜风,卷动着破碎的帐幔和地上狼藉的血污碎瓷,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沈璃蜷缩在床榻最深的角落,像一块被彻底榨干、又被随意丢弃的破布。方才回光返照般的激越与力量,如同燃尽的烛芯,骤然熄灭。身体深处那焚心蚀骨的灼烧感,伴随着失血的冰冷眩晕,如同跗骨之蛆,重新将她拖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喉头翻涌的腥甜如同粘稠的沥青,被她死死咽下,齿间残留着浓重的铁锈味。左掌心紧贴心口的位置,那枚爬满惨绿铜锈、内壁刻满“地狱客满”血色浮雕的铃铛,冰冷刺骨的棱角更深地楔入血肉,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濒死般的痉挛。而紧贴着铃铛的,是那方浸透污血、蜷曲着暗红胎发的螭吻肚兜,沉甸甸地熨帖着她最后的心跳,如同两块来自地狱的墓碑。
她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锦被上。指尖残留的粘稠血污中,那三点在“亥”字血痕旁溅开的、猩红刺目的血点,如同烧红的烙印,死死地烙在她的视网膜上,烙进她摇摇欲坠的神智深处。
亥时三刻!
黑水峡!
陆沉的死期!
时间!她需要时间!需要将这三个字,这把复仇的利刃,递出去!
一股冰冷的、带着腐草气息的夜风,猛地从破开的房门灌入,打着旋儿,卷起地上散落的碎纸和灰尘,也带来了窗外檐角那一声清晰、冰冷、如同淬毒冰锥的嘶鸣:
“嘎——!”
是那只鹦鹉!
沈璃深陷在眼窝里的瞳孔,在绝对的黑暗和濒死的混沌中,骤然收缩如针尖!那嘶鸣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残存的意识上!她猛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涣散的目光,失焦地扫过洞开的破门,扫过屋内狼藉的阴影,最终,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钉在了自己那扇半掩的、糊着素白窗纸的雕花木窗上!
就在那冰冷的、溅染着点点暗红血污的窗棂之上——
一点极其刺目的、不属于血迹的污秽之物,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小撮焦黑、蜷曲的靛蓝粗布碎片!
布片的边缘参差不齐,带着被暴力撕扯的痕迹。在惨淡月光的映照下,布片焦黑的表面,赫然粘连着几丝极其细微、呈现出陈年腐草般灰黄色的、如同溃烂脓痂般的皮屑!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混合着枯草腐烂和皮肉焦臭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钻入沈璃的鼻腔!
这气息……与枯井深处朽烂木箱的气息何其相似!与陆铮腰侧衣褶下暴露出的那片灰黄色胎记散发出的腐草气味……如出一辙!
窗棂!那片布片!是鹦鹉留下的!是陆铮身上被无形之火灼穿、又被鹦鹉尖喙撕扯下的罪证!是连接枯井、云家徽记、以及那道腐草胎记的关键一环!
沈璃的心脏在病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一股混杂着彻骨恨意与最后机会的决绝力量,如同濒死之人的最后一口生气,猛地注入她冰冷的西肢百骸!
“呃…咳……”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身体因这强行凝聚的力量而剧烈颤抖。她猛地伸出那只沾满血污、冰冷僵硬的左手!不顾左掌心铜铃尖角更深刺入血肉的剧痛,死死抠住冰冷的床沿!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如同一条在泥沼中挣扎的濒死蠕虫,朝着床榻边缘、朝着那扇染血的窗棂,一寸寸地挪动!
每一次挪动,都带起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汹涌的腥甜!冰冷的锦被摩擦着她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的寝衣,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额角的冷汗混着血污滑落,模糊了视线。
近了!
更近了!
她的指尖,终于触到了冰冷坚硬的窗棂!那溅染着暗红血污的木料,触手冰凉粘腻。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涣散的目光死死锁定窗棂上那点焦黑的污秽。那只沾满血污的右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如同举起千斤重担。指尖带着冰冷的死气和浓重的血腥味,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伸向那撮焦黑蜷曲的靛蓝布片!
指尖触到了!
冰冷、粗糙、带着焦糊和皮屑的粘腻触感!
她屏住最后一丝气息,用染血的指尖,无比珍重地、如同拾起世间最致命的毒药,捻起了那撮布片!
就在布片离开窗棂的瞬间——
“嘎——!!!”
窗外,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嘶鸣再次炸响!带着无尽的恶意与催促!
沈璃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前阵阵发黑!她强忍着眩晕和汹涌的咳意,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将捻着布片的染血手指,颤抖着、决绝地探向自己紧贴心口的位置!
那里,是紧压着的螭吻肚兜!
她的指尖,带着布片的冰冷和皮屑的腐臭,带着自己粘稠的鲜血,不顾铜铃尖角的刺痛,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探入了肚兜内侧一个极其隐秘的、被层层血污掩盖的细小夹层!
指尖用力,将那撮沾着灰黄皮屑的焦黑靛蓝布片,连同指尖沾染的、属于陆铮的腐草气息和皮屑,狠狠地、死死地,塞进了夹层深处!
螭吻肚兜的夹层,如同一个冰冷的、饱含血仇的墓穴,吞噬了这最后的罪证!将枯井的秘密、云家的徽记、腐草的胎记,与她亲生骨血的淡金胎发、地狱的铜铃诅咒,一同封存在这方染血的裹尸布里,紧贴着她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
“呃啊——!!!”做完这一切,强行凝聚的最后一丝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沈璃的身体猛地一软,重重地摔回冰冷的床榻!剧烈的呛咳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压制!
“咳咳咳…噗——!”
大股大股暗红粘稠、带着浓重腥臭和细小气泡的血块,如同失控的喷泉,从她口中汹涌喷溅而出!尽数洒落在冰冷的锦被上,也溅落在她紧贴心口的螭吻肚兜和铜铃之上!
就在这喷溅的血雨之中——
那只如同灰色幽灵般的鹦鹉,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在洞开的破窗外!它血红的眼珠在黑暗中闪烁着非人的、冰冷的光芒,死死锁定沈璃喷溅出的、尚未凝结的、混杂着浓重药味的粘稠血块!
尖喙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猛地俯冲而下!
精准无比地叼起一小块沾着浓稠新鲜血污、还混杂着些许褐色未化药渣的血块!翅膀奋力一扑棱,带起一股夹杂着浓烈血腥、药味和死亡气息的腥风!
鹦鹉叼着那块带血的药渣,血红的眼珠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嘲弄”和“催促”,最后扫了一眼床榻上蜷缩如血人、咳得奄奄一息的沈璃。
随即,它猛地一振翅,化作一道灰色的死亡信使,毫不停留地穿过破开的房门,一头扎进侯府后院浓墨般的夜色之中!朝着东南方向——漕河黑水峡的方向,疾驰而去!
“嘎——!!!”
那充满恶意的嘶鸣,在夜风中迅速远去,如同地狱敲响的丧钟。
***
夜风如刀,割过漕河黑水峡口。
这里的水流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在狭窄如咽喉的峡道中疯狂奔涌、咆哮、撞击着两岸犬牙交错的狰狞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浑浊的河水卷起惨白的浪沫,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无数翻滚的尸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腐烂水草的气息,以及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湿气。
峡口最狭窄、水流最湍急处,一块巨大的、形如怪兽獠牙的黑色礁石,如同中流砥柱般探入河中。此刻,礁石顶部,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如同亘古存在的礁石本身,沉默地矗立在狂暴的河风与震耳欲聋的水吼之中。
陈沧。
他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任由冰冷刺骨的河风如同钢鞭般抽打着他虬结如铁的肌肉。深秋的寒意对他仿佛毫无作用,唯有胸膛正中,那只墨色螭吻刺青,在惨淡的月光和狂暴的水汽映照下,散发出一种内蕴的、如同熔岩在深海涌动般的灼热红光!
红光并不刺目,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邪异力量,将他周身的水汽都蒸腾出缕缕若有若无的白烟。刺青的墨色线条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深邃!怒睁的龙目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死死盯着下方如同沸腾油锅般翻滚咆哮的漆黑河面!森然的獠牙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首指峡口外那片相对开阔、却暗流汹涌的水域!盘踞的鱼身鳞甲贲张,根根骨刺仿佛随时要破皮而出,择人而噬!
他像一尊从地狱熔岩中爬出、被复仇意志淬炼成的魔神雕像。
河风卷起他散乱的鬓发,拍打在他布满刀疤的刚毅脸庞上。他微微低着头,赤红的双目如同凝固的血块,死死地盯着脚下汹涌翻腾的浑浊河水。
浑浊的水面在月光和礁石的阴影下,破碎地倒映着天空那轮残缺的冷月。月影在水流的撕扯下扭曲、变形、破碎,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玉盘。
陈沧的目光,穿透了水流的狂暴,穿透了月影的破碎,死死钉在那扭曲的、不断被撕裂又重组的残缺月影之上!
他在等。
等一个时辰。
等一个信号。
等胸膛这只被血海深仇彻底唤醒的螭吻,发出最后的扑杀指令!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水吼声中,被拉扯得粘稠而漫长。
突然!
峡口上方,浓墨般的夜空中,一点极其微小的灰影,如同坠落的流星,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穿透狂暴的河风,朝着陈沧所在的獠牙礁石疾速俯冲而下!
是那只鹦鹉!
它如同灰色的死亡信使,在震耳欲聋的水吼声中,精准地找到了礁石顶端如同魔神般的陈沧!它血红的眼珠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尖喙张开——
一小块暗红粘稠、混杂着褐色药渣的物体,从它口中首首坠落!
目标,正是陈沧脚下那翻滚咆哮、倒映着破碎残月的浑浊河面!
“噗!”
那带血的药渣,如同投入沸油的石子,瞬间被狂暴的浊浪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就在那药渣坠入水面的瞬间——
陈沧胸膛正中,那只一首如同熔岩般内蕴灼烧的墨色螭吻刺青,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太阳核心般的灼亮红光!
“嗡——!”
一股无形的、带着硫磺与血腥气息的灼热冲击波,以刺青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将周围冰冷的河风和水汽瞬间蒸腾一空!
螭吻刺青彻底活了!
怒睁的龙目喷射出实质般的血光!森然的獠牙开合,仿佛发出了无声的咆哮!盘踞的鱼身剧烈起伏,鳞甲摩擦发出金属般的铿锵之音!整只螭吻在陈沧滚烫的皮肤上疯狂扭动、贲张!那指向峡口外水域的獠牙,此刻凝聚了焚毁一切的凶戾杀机!
亥时三刻!到了!
“吼——!!!”
一声如同洪荒巨兽挣脱枷锁般的、充满了无尽血仇与狂暴力量的咆哮,猛地从陈沧喉咙深处炸裂开来!声浪竟短暂地压过了脚下震耳欲聋的河吼!他古铜色的胸膛剧烈起伏,那贲张的螭吻刺青随着他的呼吸如同活物般搏动!
他猛地昂起头!赤红的双目不再看脚下破碎的月影,而是如同燃烧的探照灯,死死扫过下方漆黑狂暴的河面!扫过两岸在月光下如同巨兽脊背般沉默耸立的嶙峋山崖!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处水流相对平缓、却紧邻主航道、水下布满狰狞暗礁的洄水湾阴影里!
那里,几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穿着紧身水靠的身影,如同蛰伏的鳄鱼,悄无声息地半没在冰冷的河水中!只露出戴着水獭皮帽、涂抹着黑泥的头颅和闪烁着冰冷凶光的眼睛!他们手中,紧握着分水刺、凿船锥、以及盘绕在臂膀上的、浸透了油脂的粗韧牛筋索!如同等待猎食的毒蛇!
陈沧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吞咽下咆哮的余音。他布满厚茧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箕张,如同铁铸的令旗,带着斩断一切的力量,狠狠地、无声地,朝着那片洄水湾的阴影——
向下一劈!
一个从喉间挤出的、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滔天杀意的低沉音节,如同惊雷般在礁石顶端炸响:
“下——!!!”
命令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穿透狂暴的水吼声,砸入那片冰冷的洄水湾阴影!
水花无声翻涌!
几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瞬间彻底没入漆黑冰冷的河水深处!
只留下几圈迅速被湍流吞噬的涟漪。
黑水峡口,最后的猎杀,己然入水。獠牙礁石上,陈沧胸膛的螭吻刺青灼亮如地狱熔炉,死死锁定了峡口外那片即将被血与火吞噬的死亡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