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县衙连日来的雷厉风行,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萧峰、赵元楷的被捕,在长安城那些自诩风雅的圈子里,无疑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一时间,往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名士”们噤若寒蝉。
那些平日里追捧他们的勋贵子弟,也大多收敛了行迹。
长安城似乎清净了不少。
李砚坐在值房内,案牍上的卷宗堆积如山。
窗外,几声蝉鸣断断续续,扰得人心烦。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这几日,他几乎没有合眼。
皇帝甩下的这口锅,不仅烫手,分量也着实不轻。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进来。”
王五推门而入,神色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凝重。
这与他往日干练的模样,颇有些不同。
“大人。”
王五躬身行礼。
“何事?”
李砚端起茶盏,却发现茶水早己凉透。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继续清查城中各处集会场所。”
王五的声音有些干涩。
“今日,在城南一处名为‘忘忧馆’的别院,我们的人遇到些麻烦。”
李砚的动作一顿。
“麻烦?”
“是。那处别院,聚集了不少勋贵子弟,言行……言行颇为张狂。”
王五斟酌着用词。
“为首的,似乎是……”
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某个难以启齿的名字。
“是谁?”
李砚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杜相公子,杜荷。”
王五终于说了出来,语气沉重。
【杜荷】。
当朝兵部尚书、蔡国公杜如晦之子。
李砚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茶盏边缘。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杜如晦,那是陛下最为倚重的肱骨之臣,房玄龄的至交好友。
动杜如晦的儿子,其后果,不言而喻。
皇帝让自己整肃风气,可这风气里,竟然还裹挟着这等级别的权贵子弟。
这哪里是整肃风气,分明是让自己在刀尖上跳舞。
“他们做了什么?”
李砚问道,声音依旧平稳。
“聚众饮宴,席间有人非议新政,言语轻佻,甚至……甚至有品评宫中内闱之语。”
王五的头垂得更低。
“捕快们上前制止,他们非但不听,反而出言不逊,甚至动手推搡。”
“杜荷更是叫嚣,说长安县衙算什么东西,敢管他们的雅兴。”
李砚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雅兴?”
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然后呢?”
“属下等不敢擅自激化冲突, 对方身份特殊,只得暂时撤回,先来禀报大人。”
王五的声音带着一丝请罪的意味。
李砚没有说话。
值房内,一时间只有窗外微弱的蝉鸣。
杜荷。
这个名字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在了李砚的心头。
他知道,皇帝让自己查这些“风雅集会”,不仅仅是针对那些失意文人。
更是要敲打那些仗着父辈荫庇,行事无状的勋贵子弟。
可皇帝大概也没想到,这第一块难啃的骨头,竟然是杜如晦的儿子。
或者说,皇帝想到了,却依然把这块骨头丢给了他李砚。
“你做得对。”
李砚终于开口。
“此事,不可轻举妄动。”
王五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
“大人英明。”
“继续派人盯着‘忘忧馆’,记录他们的言行,搜集证据。”
李砚吩咐道。
“切记,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可与之发生正面冲突。”
“是,属下明白。”
王五应道。
“还有,此事……除了你我,暂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李砚补充了一句。
王五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属下遵命。”
他躬身退下。
值房内,复又安静下来。
李砚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久久不语。
抚了抚胡须,只觉此刻心情分外沉重。
杜荷之事,如同一根尖刺,扎进了他原本还算清晰的计划之中。
首接抓人?
那等同于公然与杜如晦撕破脸。
即便有皇帝的旨意,恐怕也会引来朝堂巨大的震动。
不抓?
那便是对皇帝旨意阳奉阴违,更是纵容了这股歪风邪气。
他李砚这“挡箭牌”,怕是还没挡住风雨,自己先要碎了。
这件事,他一个人扛不住。
他需要助力,或者说,需要一个能帮他分担压力,指点迷津的人。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房玄龄。
当朝宰相,陛下的心腹,也是少数几个知道他一些底细的人。
或许,只有房玄龄,能给他一些中肯的建议。
李砚不再犹豫。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拿起桌案上早己准备好的一份薄礼。
“备马,去梁国公府。”
他对门外候着的衙役吩咐道。
马车在长安城的街道上缓缓行驶。
李砚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熙攘的人群。
他的心,却不在此处。
杜荷,杜如晦。
这两个名字,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一个七品官,实在是不好管呐。
很快,马车在梁国公府门前停下。
李砚递上名帖,由管事引入府中。
房玄龄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听闻李砚求见,他略感意外,但还是很快让人请了进来。
“李县令,今日怎有空暇过府?”
房玄龄放下手中的毛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依旧是一身素色常服,显得平易近人。
“下官冒昧打扰,还望房公见谅。”
李砚躬身行礼。
“坐吧。”
房玄龄指了指一旁的坐榻。
“看你神色,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他目光敏锐,似乎看出了李砚眉宇间的愁绪。
李砚也不隐瞒,将杜荷在“忘忧馆”之事,以及自己的为难之处,一五一十地向房玄龄做了禀报。
房玄龄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书房内的气氛,也随之凝重。
待李砚说完,房玄龄沉默了片刻。
他端起茶盏,轻轻拨动着浮叶,却没有喝。
“杜荷那小子吗?”
房玄龄的声音低沉。
“正是。”
李砚答道。
“此事,确有些棘手。”
房玄龄缓缓开口。
“克明性情刚首,眼里揉不得沙子。若其子当真有不法之举,他断不会徇私。”
“但,杜荷毕竟年少,又是他的嫡次子,舐犊情深,人之常情。”
李砚点了点头。
这些,他都想到了。
“陛下让你整肃长安风气,其意深远。”
房玄龄看着李砚。
“长安乃天下表率,勋贵子弟的言行,关乎国体民心。”
“此事,不能不做。但如何做,却大有讲究。”
李砚垂首。
“下官愚钝,恳请房公指点迷津。”
房玄龄放下茶盏,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
“李县令,你认为,陛下让你处置此事,最想看到的是什么?”
他突然问道。
李砚一怔,随即陷入沉思。
他想起了李世民在甘露殿的告诫:讲证据,合规矩,不可滥杀,不可牵连过广。
“陛下……陛下是想既能惩戒不法,又能警示众人,同时,还不愿因此引起朝局动荡?”
李砚试探着回答。
房玄龄微微颔首。
“大致如此。”
他停下脚步,重新看向李砚。
“对付萧峰、赵元楷之流,可以快刀斩乱麻。”
“但对付杜荷这样的勋贵子弟,尤其是杜克明之子,便需慎之又慎。”
“证据,必须确凿无疑,要让他杜克明也无话可说。”
“而且,此事最好不要由你长安县衙一家来扛。”
李砚心中一动。
“房公的意思是?”
房玄龄的目光深邃。
“御史台,大理寺,甚至京兆府,都可以参与进来。”
“此事,当以国法为准绳,而非你李砚一人之决断。”
李砚明白了。
这是要将事情公开化,程序化,让各方共同监督,共同承担。
“至于杜荷……”
房玄龄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或许,可以先让他父亲知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