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魏征的书房包裹得严严实实。
一盏孤灯,光晕微黄,映照着他清癯而严肃的面庞。
他手中握着一卷《尚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可半个时辰过去,书页却未曾翻动。
李砚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和他那句“臣,有罪”,如梦魇般在他脑海中盘旋。
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反差,像一根尖刺,扎在魏征心头。
起初,他以为李砚不过是一时意气,被当朝斥责,失了颜面,耍耍脾气。
过些时日,想通了,自然会恢复原样。
魏征一生弹劾过的王公贵戚不知凡几,在他看来,这等敲打,对真正的栋梁之材而言,是淬炼,而非摧折。
可结果呢?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
李砚从那个名动长安、一心为民的能臣干吏,彻底变成了一个敷衍了事、混吃等死的庸官。
案牍积压,民怨沸腾。
难道就因为那么一次弹劾,一次罚俸,他就受不住了?
此人的心性,未免也太过脆弱了!
魏征将竹简重重地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他自问,若是自己,断然不会如此。
想当年,陛下盛怒之下,欲取他项上人头,他亦未曾有半分退缩。与那等生死考验相比,罚俸一年算得了什么?
这李砚,终究是气量太小,不堪大用!
只能说,魏征想岔了。
他将李砚想成了一个与他一般的、将道德与节操奉为圭臬的纯粹之臣。
李砚若是能听到他此刻的心声,定然要吐他一脸口水,再附赠一句“彼汝娘之”。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喜欢无私奉献的圣人。
穿越而来,他所求的,无非是安身立命,活得滋润一些。
在其位,谋其政,不过是他作为一名“打工人”的基本职业操守。朝廷给他俸禄,予他权柄,他自然要将分内之事办得漂漂亮亮。
这是一种等价交换。
如今,钱没了。
不仅没了,还背了一屁股人情债。府邸的日常开销都捉襟见肘,他凭什么还要呕心沥血,为国为民?
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家国天下?
魏征终究是以君子之心,度了凡人之腹。他高估了李砚的“觉悟”,也低估了“罚俸”二字对一个无根基、无家产的官员最首接、最粗暴的杀伤力。
在他眼中,这是风骨问题。
在李砚那里,这只是个生存问题。
“夫君,夜深了。”
一个温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魏征的妻子端着一碗热汤,轻步走了进来。她看到丈夫紧锁的眉头,将汤碗放到桌上。
“还在为李伯爷的事烦心?”
魏征没有作声,只是端起汤碗,吹了吹热气。
“外面的人都说……说那李青天,如今算是跌落凡尘了。”妇人低声说着市井间的传闻。
魏征一口热汤呛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妇人之见!”他呵斥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他那是自甘堕落!”
妇人被他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言,默默地站在一旁。
魏征也自觉失态,缓和了语气。“此事与你无关,早些歇息去吧。”
待妻子退出书房,他心中的烦躁愈发汹涌。
跌落凡尘?
说得好听!
在他看来,李砚此举,是对圣恩的辜负,是对朝廷的挑衅!
他原本以为,李砚去平康坊,是一时糊涂,是少年得志后的迷失。他当朝弹劾,是想一记重锤将他敲醒,让他重归正途。
谁曾想,这一锤下去,人是醒了,却首接躺平不干了。
这叫什么事?
魏征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缓缓划过。
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当初的手段太过激烈了?
不。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对待沉疴,需用猛药。若非雷霆手段,如何能令其幡然悔悟?
错不在他。
错在李砚。
此人献犁、制盐,功则功矣。但其心志不坚,德不配位,终究难成大器。
一个功臣的堕落,比一个庸官的懒政,危害更大。
它会动摇国本,败坏风气。
今天他李砚可以因为被罚俸而懒政,明天是不是就会有别的功臣,因为赏赐不够丰厚而心生怨怼?
长此以往,朝纲何在?法度何存?
魏征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内来回踱步。
不行。
绝不能让这股歪风邪气蔓延开来。
李砚这个人,必须“纠正”过来。
可如何纠正?
当朝弹劾,让他闭门思过,结果他乐得清闲。
陛下似乎也有意放纵,想看看他到底能“摆烂”到何种地步。
此路不通。
那便只能……
魏征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寒气瞬间涌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看不到一颗星。
他想起了房玄龄。
在朝堂上,房玄龄、长孙无忌、程咬金这些人,个个都作壁上观,任由他冲锋陷阵。
这些人,都是人精。
他们看得,难道比自己更透彻?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或许,他该去找李砚,亲自谈一谈。
不是以监察御史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长者,一个……曾经对他抱有极大期望的同僚。
他要亲眼看看,这个曾经让他都为之侧目的年轻人,骨子里到底还剩下几分傲气。
魏征缓缓合上窗,将那满室的寒气,重新关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