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的柴房内外,此刻死寂一片。
火把的光芒跳跃,映照着崔平那张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李砚的目光,从那只紫檀木盒上移开,重新落在崔平身上。
“崔管事。”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这盒子里的东西,想必就是陈西为你家主人制作的‘机巧之物’。”
“也是他为你家主人保守的秘密。”
“更是他招来杀身之祸的根源。”
崔平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双平日里精明外露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恐惧。
李砚不再理会他。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那只紫檀木盒,入手微沉,质感细腻。
盒面雕刻的云纹繁复异常,非一般匠人所能为。
最引人注目的,是盒口那道铜制锁扣。
结构之精密,远超寻常箱笼的锁具。
“大人,这锁……”
一名捕快凑近,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叹。
李砚微微颔首。
陈西,不愧是“机巧匠”。
他伸出左手,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铜锁。
锁身上并无明显的钥匙孔。
“大人,要不要属下找工具,将它强行破开?”
一名性急的衙役提议。
李砚摇了摇头。
“不必。”
“陈西既是机巧匠,这锁,恐怕另有玄机。”
他将木盒放在地上,自己则蹲下身子,仔细端详。
那块揉皱的【紫流霞】墨丝帕,还静静躺在暗格的木屑旁。
墨香依旧。
李砚的视线在木盒与丝帕之间来回移动。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拾起那方丝帕。
丝帕上,除了墨迹,似乎还有一些极淡的、不规则的压痕。
他将丝帕对着火光,眯起眼睛。
压痕很浅,不成字,不成画。
倒像是……某种物件按压之后留下的细微轮廓。
他再次看向那只紫檀木盒。
目光在盒身西周搜寻。
崔平在一旁,眼神涣散,口中喃喃自语,却无人听清。
柴房内的空气,因为这小小的木盒,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终于,李砚的手指停在木盒底部一处云纹的汇聚点。
那里的雕刻,与其他地方的云纹相比,似乎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凸起。
他用指尖轻轻按压下去。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械弹动声响起。
那道精密的铜制锁扣,应声而开。
崔平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李砚缓缓打开盒盖。
盒子内部,铺着一层明黄色的锦缎。
锦缎之上,并非金银珠宝,也非珍奇古玩。
而是一卷用细麻绳捆扎的羊皮纸。
还有几枚打磨光滑的竹片,上面用朱砂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李砚拿起那卷羊皮纸,解开麻绳,小心翼翼地展开。
火光下,羊皮纸上赫然是一份名单。
密密麻麻的人名,足有数十个。
每个名字后面,都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官职、籍贯,甚至还有一些隐秘的代号。
李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些名字,许多他都曾在朝堂名录上见过。
其中不乏一些看似清正廉洁,实则位高权重的京官。
博陵崔氏,竟在暗中编织如此一张大网。
羊皮纸的末尾,还有一行用【紫流霞】墨书写的小字。
字迹与那封威胁信,以及丝帕上的墨迹,如出一辙。
“事成之日,河山再造。”
短短八个字,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疯狂。
李砚只觉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
这不是普通的贪赃枉法。
这是……谋逆。
崔平看到那份名单,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彻底瘫倒在地。
“完了……”
“全完了……”
李砚将羊皮纸重新卷好,收入怀中。
他又拿起那几枚竹片。
上面的符号古怪,似字非字,似图非图。
“这是……某种兵阵图的推演,或者……是密语?”
李砚一时也看不明白。
但他知道,这些东西,连同那份名单,足以将整个平康坊崔家,甚至牵连更广的博陵崔氏旁支,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崔平。”
李砚站起身,声音冷冽如冰。
“这些东西,你作何解释?”
崔平双目无神,只是不住地摇头,口中含糊不清。
“拿下!”
李砚挥手。
几名衙役立刻上前,将崔平架起。
“封锁崔府,所有人等,不得随意走动!”
“将此地发现的所有证物,妥善保管,带回县衙!”
李砚的命令,清晰而果断。
衙役们轰然应诺,行动迅速。
天色,己经蒙蒙亮了。
长安县衙。
李砚一夜未眠,右臂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
那份羊皮纸名单,如同烙铁一般,烫在他的心头。
他连夜将案情整理成奏本,通过京兆府,紧急呈报上去。
他知道,这己经不是他一个小小县令能够完全掌控的案子了。
日上三竿。
一名内侍监的小黄门,带着几名禁军,出现在长安县衙门口。
小黄门手捧一卷明黄圣旨,神色肃然。
“圣旨到——长安县令李砚接旨!”
李砚整理衣冠,率县衙一众属官,跪于堂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安县令李砚,恪尽职守,不畏强权,于西市命案之中,察微析疑,勇破奸宄,揭露崔氏谋逆大案,功绩卓著。然办案途中遇刺,致使属下伤亡,朕心甚慰亦甚痛。兹念李砚忠勇可嘉,特赐长安光德坊宅邸一座,黄金百两,绸缎百匹,以彰其功。受伤殉职衙役,从优抚恤。其余有功人员,另行封赏。钦此。”
小黄门尖细的声音落下。
“臣,李砚,领旨谢恩!”
李砚叩首,声音沉稳。
宅邸一座。
这赏赐,不可谓不厚。
更重要的是,这代表着陛下的态度。
送走传旨的小黄门,李砚才感觉到一阵疲惫袭来。
他抚了抚右臂的绷带,心中百感交集。
两条人命的代价,换来了真相大白。
值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次日清晨。
李砚还在新得的宅邸中熟悉环境。
这座宅子虽然不如崔府那般奢华,却也雅致清幽,三进的院落,带着一个小花园。
对于孑然一身的他来说,己经足够宽敞。
门房匆匆来报。
“启禀大人,门外有位自称房府管事之人求见,说奉了相爷之命。”
房府?相爷?
李砚心中一动。
当朝宰相,房玄龄。
那是他官途上的贵人。
当初若非房相赏识,他一个毫无根基的穿越者,焉能坐上这长安县令之位。
“快请!”
不多时,一名青衣管事引着一位身着常服,气度儒雅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
正是当朝左仆射,梁国公房玄龄。
“下官李砚,参见相爷。”
李砚急忙上前行礼。
房玄龄虚扶一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不必多礼,李县令。”
“听闻你昨日乔迁新居,老夫特来道贺。”
他目光在院中扫过,微微点头。
“此处倒也清净。”
“相爷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李砚将房玄龄请至厅堂奉茶。
“李县令,此次西市一案,你办得很好。”
房玄龄呷了一口茶,缓缓开口。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
“陛下对你,很是赞赏。”
李砚心中微凛。
“皆赖陛下天威,相爷照拂,下官不敢居功。”
房玄龄摆了摆手,笑容依旧。
“你也不必过谦。”
“崔家之事,牵连甚广,如今朝中暗流汹涌。”
“你身处风口浪尖,日后行事,需更加谨慎。”
李砚垂首。
“下官明白,谢相爷指点。”
房玄龄看着他,眼神深邃。
“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个有血性的人。”
“陛下需要你这样的臣子。”
“但长安城的水,比你想象的还要深。”
“此次你揭开崔家一角,己然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
李砚默然。
他自然清楚,博陵崔氏这等庞然大物,其根系盘根错节,绝非一个平康坊旁支所能涵盖。
“不过,你也无需过分担忧。”
房玄龄话锋一转。
“有陛下的看重,有老夫在,他们暂时还不敢把你怎么样。”
“你只需记住,做好你分内之事,忠于陛下,忠于大唐,至少只要我房玄龄还在,就不会让那波人动你。”
李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房玄龄这番话,既是提点,也是一种无形的庇护。
“下官谨记相爷教诲。”
房玄龄又与他闲谈片刻,问了问他手臂的伤势,以及县衙的近况,方才起身告辞。
李砚亲自将他送至门外。
看着房玄龄的马车缓缓远去,李砚站在新宅的门槛内,久久不语。
长安的风,似乎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
他抚了抚自己的胡须,望着窗外,喝了口茶便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