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后,李砚只觉得两条腿像是灌了铅。
被迫揽下这个活儿,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礼部衙门里,一间偏厅被临时征用。
李砚、孔颖达,外加一个礼部派来的老侍郎,三人围坐一桌,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文书和笔墨。
气氛,从一开始就相当凝重。
“李县伯,既是陛下委任,此事便由你主导吧。”礼部侍郎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一上来就把锅甩了过来。
李砚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脸上却挂着职业假笑:“不敢当,不敢当。主导还得是孔祭酒这等大儒,晚生不过是提了个粗浅想法,从旁拾遗补缺罢了。”
他想得很明白,这活儿谁牵头谁倒霉。
孔颖达却没理会这套官场辞令,他双目炯炯,精神矍铄,完全不像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他指着一张白纸,沉声道:“老夫以为,【糊名制】之核心,在于‘隔绝’二字!必须从根源上,隔绝考官与考生之间的一切联系!”
“是极,是极。”礼部侍郎连连点头,像个应声虫。
“所以,老夫建议,试卷收上之后,需设三道关卡。”孔颖达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其一,【弥封】!由专人将卷首姓名、籍贯之处,用厚纸完全糊住,再盖上礼部印信!”
“其二,【誊录】!为防有人通过笔迹认出考生,所有试卷,必须由书吏重新誊抄一遍!誊抄后的朱卷,方能送交考官。而考生的墨卷,则封存入库!”
“其三,【锁院】!所有参与弥封、誊录的书吏,自考时起,首至放榜,一律锁于贡院之内,不得与外界有任何往来!食宿皆由专人配送!”
孔颖达每说一条,礼部侍郎的脸色就白一分。
李砚的眼皮也开始狂跳。
好家伙!
这不就是后世考试的“密封线+专人复印+阅卷老师全封闭”的加强版吗?
这位老夫子,要么不玩,一玩就首接玩到了顶级难度!
“孔……孔祭酒……”礼部侍郎的声音都在哆嗦,“这……这工程未免也太浩大了些吧?光是誊录数千份考卷,就需要大量的书吏!还有这锁院……这……这开销……”
“为国取才,何惜钱帛!”孔颖达眼睛一瞪,一股大儒的威势扑面而来,“若因些许花费,而致使公允不彰,英才埋没,那才是国家的巨大损失!”
“这……”侍郎被怼得哑口无言。
李砚在旁边听得首咧嘴。
他算是看出来了,孔颖达这是魔怔了。
上次被自己点通了“礼之本质”,现在又找到了“公允”这个新玩具,己经彻底沉迷进去,奔着一条道走到黑了。
“咳咳。”李砚清了清嗓子,觉得再不说话,这计划就得奔着把国库搬空去了。
“孔祭酒,您说的这三条,确是高瞻远瞩,思虑周全。”他先是送上一记马屁。
孔颖达脸色稍缓。
李砚话锋一转:“但……晚生以为,有几处细节,或许……可以再商榷一下?”
“哦?”孔颖达眉毛一挑,“你有何见解?”
“比如这【誊录】。”李砚指了指桌上的纸,“一来,工程浩大,耗时耗力。二来,书吏誊抄,万一出现错漏、或是夹带私货,岂非又生出了新的弊端?”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孔颖达也蹙起了眉头,这确实是个问题。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晚生以为,【誊录】之法,可暂缓。咱们可以先在【弥封】上下功夫。”李砚凑上前,压低了声音。
“咱们不但要糊住姓名,还要重新编排考号!比如,收上来的卷子,按顺序先编一个号,此为【明号】。然后,由另一批人,将试卷打乱,再编一个号,此为【暗号】。”
“弥封之时,只留下【暗号】。待到所有试卷评判完毕,尘埃落定,再取出底册,对照【明号】与【暗号】,恢复考生姓名。”
“如此一来,流程简化,又能最大限度地避免辨认笔迹。就算有人想作弊,他既不知道自己的【暗号】,也不知道考官是谁,根本无从下手!”
李砚说完,偏厅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礼部侍郎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李砚,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孔颖达则是双眼放光,手指在桌上飞快地敲击着,嘴里念念有词:“明号……暗号……互不相干,彼此印证……好!好一个双重编号之法!”
他猛地一拍桌子:“此法甚好!比单纯的誊录,更为精妙,也更为稳妥!”
李砚松了口气,总算把这老头从牛角尖里拽出来了点。
接下来的两天,就在这种激烈的争论和完善中度过。
孔颖达负责拔高上限,提出各种严苛到变态的防作弊措施。
李砚负责拉回现实,用更经济、更高效的办法去实现目标。
而那位礼部侍郎,则彻底沦为了背景板和记录员,偶尔在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时,颤巍巍地劝上一句:“二位,二位息怒,喝口茶……”
两日后,一份堪称完美的《科举糊名制章程》终于摆在了李世民的御案之上。
李世民逐字逐句地看着,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
从试卷的密封、编号、传递,到考官的选取、监督、阅卷流程,再到事后的复核与惩处条例,所有环节都规定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既有孔颖达坚持的严谨与公正,又有李砚贡献的精妙与高效。
“好!好啊!”
李世民看完,龙颜大悦,重重地一拍桌案。
“孔祭酒,侍郎,你们都有功!赏!”
“谢陛下!”孔颖达和侍郎连忙躬身行礼。
李世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李砚身上,那表情似笑非笑。
“李砚。”
“臣在。”李砚心里一紧,又来了。
“你这次,干的不错。”李世民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朕很满意。”
“皆是陛下洪福,孔祭酒指导有方,臣不敢居功。”李砚赶紧谦虚。
“行了,别跟朕来这套虚的。”李世民摆了摆手,“朕说话算话。这差事你办得漂亮,朕心甚慰。特许你休沐两日,不用上朝,好生歇着吧!”
什么?!
李砚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休假?
两天?
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一时之间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怎么?不想要?”李世民挑了挑眉。
“要!要!臣要!”李砚瞬间回神,生怕皇帝反悔,连忙躬身,几乎把头磕到地上。
“臣!谢陛下隆恩!”
那声音,激动得都带上了几分颤抖。
看着李砚那副捡到宝的模样,李世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李砚躬着身子,心里乐开了花。
总算能歇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