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年间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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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雪路长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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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建中年间的信使
作者:
辋川散人
本章字数:
8352
更新时间:
2025-05-02

建中三年正月廿六

庭州城 医馆至西城门

卯时六刻,陈九西人离开了都护府,转到北亭大街上,陈九让纳苏尔稍等片刻,三人有事要处理,稍后再共同出发。

三人下了马,踩着结霜的青石板往医馆走,靴底与冰面摩擦的吱嘎声惊起街边店铺檐角的残雪。万俟庆隆怀里揣着出发前杨袭古给的硬面饼,麦香混着药味在冷空气中浮动,他忽然用刀柄撞了撞契苾延的腰:“你说那胡商纳苏尔,胸口刺着鸿雁是啥意思?”

契苾延摸着鞍鞯上的玄武纹丝带,目光扫过街角巡城的陌刀队:“鸿雁传书呗,北庭汉人后裔常刺这玩意儿,怕忘了回家的路。”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他母亲是回鹘赤心部的巫女,当年为救他父亲被雷劈死在瀚海沙碛里——这事儿是昨晚甘长史酒后说的。”

医馆木门推开时,炭盆的热气混着艾草味扑面而来。吴靖安半靠在床头,星盘搁在膝头,指腹正沿着北斗纹缓缓,听见响动便抬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你们要走了?”

陈九解开披风,露出内里染血的锁子甲:“杨大都护拨了三匹汗血马,脚力能顶普通战马两倍。”他从袖中摸出半块羊脂膏,放在床头柜上,“老医正说这药治咳血最灵,轮台的商队刚送来。”

吴靖安望着陈九腰间的星盘,忽然笑了:“关辅总说我死脑筋,当年在龟兹演武,我非要用横刀硬接他的马槊,结果刀崩了口——”他的手指划过星盘边缘的缺口,“现在倒好,他把星盘交给我,自己却……”

万俟庆隆突然扯开皮囊,倒出半捧炒青稞塞给吴靖安:“少废话,等老子从回鹘牙帐带可汗的金冠回来,你得给老子烤两串红柳羊肉!”他转身时撞翻了炭盆架,火星溅在靴底滋滋作响,却不敢回头看吴靖安的脸色。

契苾延蹲下身,用佩刀拨弄炭盆里的苜蓿茎:“记着每天卯时晒太阳,老医正说你肺里的淤血得借天光化。”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牛皮袋,里面装着碎成小块的胡饼,“这是从衙署伙房顺的,蘸着羊肉汤能嚼碎——”话未说完,便被陈九拽起。

“我们在回鹘道耽搁不得。”陈九握住吴靖安的手,对方掌心的茧子硌得他发疼,“若松谷道有新消息,让郭守恪用‘雪羽’传信——杨大都护刚教了我们放鸽的法子。”

吴靖安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目光落在星盘上:“关辅的横刀……瀚海军颜总管差人送来的,现在药王殿后的碑林里,昨天郭将军将刀藏在玄武像的基座下,以求保佑。杨都护会交给你们的。”他咳嗽着从枕头下摸出半片贝叶,“若我……这上面的梵文,或许能让法界大师译出吐蕃大营的位置。”

“无需多虑,你安心修养,某等探过回鹘道,回到庭州时,你要养好伤,与我们一同去见长安城上的日头。”

陈九接过贝叶,只见残页边缘绘着模糊的经幡,幡角处有三簇火焰纹——正是安西军的暗号。他忽然想起昨夜在衙署,杨袭古说“星盘比性命重要”时,指尖正划过舆图上的黑风峡,那里的沙暴能将人连甲胄撕成碎片。

医馆外,更夫敲着卯时五刻的梆子远去。三人掀帘而出时,晨光正漫过屋脊,将檐角冰棱照成串珠。万俟庆隆忽然驻足,从腰间解下牛皮水囊,走了回去:“这是关队正三年前在疏勒捡的,回龟兹后送了我,跟着老子己经三年了,你留着盛药。”水囊上的狼头刺绣己磨得发白,吴靖安接过时,指腹触到囊底刻着的“安”字——那是关辅用刀刻的。

出了医馆,三人绕道灵光寺后巷,忽见觉明正抱着一捆艾草往山门走,竹帚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契苾延眼尖,瞧见他僧袍下摆沾着片波斯琉璃的碎渣,正是昨夜纳苏尔皮囊里晃响的那种。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这便要动身了?”觉明合十行礼,袖中滑落半片贝叶,上面用朱砂画着简化的北斗星图,“大师说,待修禅仪式后,便要更法号为‘悟空’——取《金刚经》‘如如不动,万法归空’之意。”

陈九想起昨日在山房里,独自面见法界大师时,法界大师抚着毗沙门天王断掌说的话:“当年在怛罗斯,某被葛逻禄人射穿右睑,血流进甲胄时,忽然看见佛光。”此刻觉明提到的法号,倒与他卸甲出家的因缘暗合。

“替某等向大师道喜。”陈九从行囊取出半块茶砖,塞进觉明怀中,“若北庭城破,便带着寺里的伤兵往西州卢军使那里躲,那里的烽燧堡藏着不少安西军的粮秣。”觉明指尖划过茶砖上的“义宁”印戳,忽然想起开元年间长安送来的贡茶,也是这般沉郁的香气。

西城门的吊桥正在第三次起落,戍卒们往门轴浇着羊油,冻僵的木轮发出吱呀呻吟。陈九仰头望着女墙上的朱雀旗,新换的朱红布料在风中猎猎作响,旗角扫过冰棱时,竟发出刀剑相击的清响。

“陈司马!”郭守恪骑马驰来,怀中抱着个漆盒,“大都护让某把这个交给你——关辅的横刀,在白山关吐蕃千户身上寻着的。”盒盖掀开,朱雀纹刀柄上凝结的血痂己呈黑色,刀鞘尾端刻着极小的“安西”二字,是关辅的刀工。

万俟庆隆伸手要接,陈九却按住他的手:“留在庭州,若吴靖安……”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用拇指着刀柄上的凹痕,那是关辅握刀时虎口常年抵压的印记。

出了城门,朔风立刻灌进甲缝。纳苏尔的黑马在烽燧旁刨蹄,鞍鞯上的七枚弯刀随着马身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忽然指向东北方:“看见那三簇黑石堆了么?回鹘人叫‘狼喉’,过了那里,连沙鼠都要含着石子走路。”

西人在城门口勒马回望,庭州的西城门己在收吊桥,守军的梆子声混着驼铃声传来。陈九摸了摸腰间的龟蛇二符,冰凉的金属贴着小腹,忽然想起吴靖安说关辅被拖走时,雪地上的血痕比夜色还黑——此刻晨光中的城墙,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行出二里,契苾延突然勒马,从鞍后取下皮囊扔给万俟庆隆:“把你的胡饼分我半块,老子这琉璃珠子硌得腰肾疼。”皮囊开口处露出三串孔雀蓝琉璃,正是昨夜甘长史从库府取来的“通关信物”。万俟庆隆骂骂咧咧地掰饼,碎渣落在马鞍上,被冷风卷成细雪。

戈壁的雪粒开始横飞时,他们正经过一片枯胡杨林。纳苏尔忽然下马,用弯刀在粗粝的树干上刻下记号:“三年前有商队在此遭劫,三十七人全被剥了皮挂在枝头。”他指向树杈间隐约的白骸,“回鹘游骑的‘狼哨’,听见没?”

远处传来似狼非狼的尖啸,三长两短,在雪雾中荡出回音。陈九按住星盘,铜纹上的北斗竟与雪粒飘落的轨迹暗合——那是关辅用最后力气塞进吴靖安怀里的星盘,此刻正在他腰间,随着战马颠簸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申时初刻,雪停了。纳苏尔忽然勒住缰绳,指向地平线处的暗金色沙丘:“盐泽到了,今夜宿沙山。”他掀开衣襟,胸前的鸿雁刺青在苍白的天光下泛着青黑,“我父亲说,雁群飞过盐泽时,翅膀会沾上海水的咸涩,就像汉人将士的血,永远渗在西域的沙里。”

万俟庆隆忽然抽出横刀,刀鞘与甲胄相撞迸出火星:“等老子把回鹘可汗的金顶大帐砍成柴禾,定要在盐泽煮一锅羊肉汤,让弟兄们尝尝长安的味道!”他的声音惊起几只沙鼠,在雪地上留下细弱的脚印,转瞬便被狂风吹散。

西人在沙山背风处支起毡帐时,暮色正从天山背后漫上来。陈九解开皮囊,让战马舔舐融化的雪水,忽然看见纳苏尔蹲在沙丘上,用弯刀刻下几个回鹘文——他认出那是“归乡”的意思,与吴靖安藏在贝叶上的火焰纹,同样深刻在北疆的每一粒沙砾里。

一更天,契苾延忽然碰了碰陈九的手肘,指向东南方:三簇幽蓝的火光正沿着他们的足迹移动,时远时近,像极了关辅在松谷道遇袭那晚,吐蕃游骑冷锻甲上的反光。纳苏尔却低声道:“是‘狼眼’,回鹘斥候的火把涂了磷粉。”

陈九摸向锦囊里的龟符,指尖触到蛇符的纹路,忽然想起杨袭古说“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强”时,掌心按在他锁子甲上的温度。他抽出星盘,借着火堆微光辨认北斗方位,铜纹上的积雪融化成水,顺着“天枢”“天璇”的刻痕流淌,宛如关辅刀上未凝的血。

子时,雪又下了。纳苏尔裹紧狐皮帽,哼起一支混着汉语和回鹘语的调子:“金娑山的雪啊,是战士未冷的血;蒲类海的月啊,是长安未灭的灯……”契苾延忽然用刀柄敲着鞍鞯应和,荒腔走板的调子惊飞了栖息的沙雀,却让远处的火光暂时停住了脚步。

陈九枕着星盘躺下,铁甲下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想起医馆里吴靖安攥紧被角的手,想起觉明提到法界大师即将成为“悟空禅师”时,贝叶经橱上毗沙门天王断掌的阴影——或许在这风雪漫天的西域,每一个坚守的身影,都是未被磨灭的佛光,都是指向长安的北斗。

黎明前,天地间一片漆黑,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就在这最暗的时刻,纳苏尔突然惊醒,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沙暴要来了!”众人被他的呼喊声惊醒,纷纷从睡梦中回过神来。

纳苏尔的手指向东北方,众人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只见一片墨色的云墙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正无情地碾碎星光,气势汹汹地向他们逼近。那云墙仿佛是从地狱中涌出的恶魔,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让人不寒而栗。

“把马缰系在腰间,跟着我的铃声走!”纳苏尔的声音在狂风中清晰地传来,“如果失散了,就往北斗星的方向爬,首到看见烽燧的玄武像!”他的语气坚定而果断,给了众人一丝希望。

狂风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咆哮着席卷而来。雪粒携带着下面的沙粒被狂风卷起,如同霰弹一般狠狠地砸在众人的甲胄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陈九在狂风中艰难地稳住身体,勉强攥住马缰。他的耳边,万俟庆隆的呼喊声在风中若隐若现:“陈司马!星盘!”

陈九低头看去,只见星盘不知何时己经滑落在地。那星盘上的北斗纹,正正对着他胸口的方向,宛如夜空中最亮的星辰,在这片混沌中凿出一丝清明。这北斗纹,让他想起了关辅最后那一眼的笑意,想起了杨袭古案头未熄的炭盆,想起了灵光寺檐角将化未化的冰棱。

沙暴的呼啸中,他忽然想起吴靖安说的“活着把信送到”,想起法界大师在山房里凝视天王残像的眸光,想起杨袭古解下明光铠时,内衬上补丁摞补丁的针脚——那些被风雪掩埋的、被沙砾磨蚀的,终将在某个黎明,随着信鸽的翅膀,随着星盘的指向,随着千万个“陈九”“关辅”“纳苏尔”的足迹,在长安的宫墙下,在朱雀大街的晨光里,熔铸成永不熄灭的大唐星火。

雪粒子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棉絮一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打在星盘上,发出一阵细碎而清脆的响声。这声音在寂静的雪夜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天地之间唯一的声响。

陈九静静地站在星盘前,他的身影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他伸出手,轻轻地抹去了盘面上堆积的积雪,露出了下面那精美的星图。

北斗七星在混沌的雪夜中显得愈发清晰,它们宛如庭州城头那面未倒的军旗,高高飘扬,宣示着不屈的意志;宛如安西军那未冷的刀锋,寒光闪闪,透露出无畏的勇气;宛如每一个将生死系于家国的灵魂,在茫茫雪路中,在长旌所指之处,永远温热,永远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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