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日的晨雾还未散尽，龟甲山下的黥面部族己嗅到灾难的气息。阿青跪在龟裂的祭坛前，指尖抚过玉髓铺就的河道图——那些莹润的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灰白。北川渔夫跌跌撞撞冲入部族大帐，怀中银鱼干瘪的鳃盖间簌簌落下玉屑。
"北川...北川枯了！"老渔夫嘶哑的吼声惊飞檐下青铜铃。阿昙掀开帐帘的瞬间，热浪裹挟沙砾扑面而来。她眯起冰鳞覆盖的眼睑，看见千里河道升腾着蜃气，恍若白蓼化树那日弥散的玉髓光雾。
掘井队的号子声从龟甲山坳传来。阿青率九十九名壮汉轮番捶打岩层，青铜镐与燧石碰撞的火星溅在干裂的唇上。"当啷"一声异响，最年长的掘井人突然僵住——他的镐尖卡在森白骨桩间，那白骨表面布满细密凿痕，与初代水官殉河壁画上的旱骨桩如出一辙。
"退后！"阿青扯开汗透的麻衫，胸前的星纹在烈日下泛着青铜冷光。骨桩突然震颤，裂缝中渗出沥青状黑液，触及沙土的刹那燃起幽绿鬼火。十二匹战马惊嘶着人立而起，马蹄铁在岩面擦出的火星点燃了整个井架。
"是旱魃要醒了！"老祭司的龟甲在火中炸裂，裂纹拼出白蓼石化前的最后面容。阿昙解下腰间冰鳞链掷入火海，寒雾与烈焰交织成旋涡，漩涡中心浮现初代黥面者镇压旱魃的场景：他们用族中童女的脊骨钉穿旱魃七窍，骨灰撒入河道时，漫天血雨化作甘霖。
牧羊族长阿卯的眉心突然淌下玉髓。髓液触及旱骨桩的瞬间，森森白骨暴长成林，枝桠间睁开千百只流血的瞳孔。阿青看见每只瞳孔都在重演白蓼剜目瞬间——十八岁的母亲将青铜凿刺入眼眶，血珠坠地时凝成第一颗镇河玉琮。
流浪诗人鸠夜在南川拾到青铜镜残片时，正逢血月凌空。镜面映出的却不是自己黥纹交错的面容，而是碧波荡漾的古河道。当他将残镜拼凑成圆时，镜中突然传来夯歌声，八百名赤膊汉子正跟着年轻的白蓼开凿运河。
"黥天脊是活的。"镜中的白蓼转过身，独目青光穿透时空，"它在等待新祭品。"鸠夜惊觉手中的铜镜变得滚烫，镜框边缘浮现初代水官的眼球纹路。他狂奔向部族大帐，冰鳞链却突然缠住他的脚踝——阿昙的银发在月光下泛着寒霜。
"让我看看！"阿昙夺过铜镜的刹那，冰鳞覆盖的指尖被镜面割破。血珠滴落的瞬间，她己置身幻境。青铜铸就的初代水官巨像正在崩塌，年轻的白蓼与浑身焦黑的旱魃在废墟中对峙。
"以百年大旱换河道永昌，这买卖可还划算？"旱魃的声音带着地火灼烧的爆裂声。白蓼的独目突然淌出玉髓，在焦土上绘出星图："我要加个条件——灾劫过后，黥面血脉永绝。"
幻境突然扭曲，阿昙看见自己的冰鳞正在剥落。镜片割破手腕的刹那，旱骨桩林深处传来牧羊族长的咆哮。鸠夜扶住踉跄的阿昙，发现她腕间渗出的不是血，而是凝着星屑的冰晶。
月全食的阴影吞没最后一丝天光时，黥天脊裂开万丈深渊。阿青赤裸上身缚于祭柱，老祭司用龟甲刀在他胸前刻下《献祭文》。九十九名黥面后裔割开腕脉，血溪尚未流入裂口便在半空凝成逆流瀑布。
"时辰到了！"老祭司突然夺过初代水官的玉凿。阿昙的冰鳞锁链缠住他手腕，却见牧羊族长阿卯纵身跃入深渊。石化独目在坠落中迸裂，碎屑化作万千玉蝶，托起所有暴动的旱骨桩。
黥天脊在轰鸣中闭合，北川突然传来玉髓奔涌的轰鸣。阿青胸前的焦痕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新生的《镇旱纹》；阿昙的冰鳞吸尽逆流血瀑，在脊背凝成《契血书》。鸠夜在祭坛废墟捡到半块铜镜，镜中白蓼的倒影正在微笑。
三年后的惊蛰，流浪诗人鸠夜在新河道旁支起帐篷。七十二眼泉在月光下吞吐玉雾，泉底沉着初代水官的玉耒、青铜凿与残破冠冕。阿青在南川堤岸刻完《旱骨志》最后一笔，字迹遇旱则显，逢雨即隐；阿昙将冰鳞熔铸成新的青铜镜，镜面照出历代旱魃在黥天脊下的轮回轨迹。
牧童在泉眼捞出玉蝶残翅，贴在耳畔能听见阿卯坠落时的风啸。北川渔夫网起双目重生的银鱼，鱼瞳里映着白蓼在玉树顶弈星的残影。鸠夜的新歌谣在部族间传唱："川魂无冢骨作舟，旱劫不过百年忧。"
子夜星坠时，七十二眼泉突然喷发玉髓。光柱交织成白蓼的虚影，她指向龟甲山新裂的缝隙——青光中，下一轮旱魃正在焦土下蜷缩成形。阿昙砸碎青铜镜，用镜片在黥天脊刻下预言："脊裂九度，川魂归无。"
当晨光抹去刻痕时，辽河突然改道回初代运河。浪涛冲刷着旱骨桩开出的血色野葵，仿佛八百年来所有未及言说的祭与劫，都在这亘古奔流中获得了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