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尉老张依旧是值房里那个沉默的影子。擦拭刑具,整理卷宗,端来简单的饭食。陆铮会在午间歇息时,看似随意地与老张聊几句闲天。
“老张,在衙门多少年了?”
“回大人,快……快三十年了。”老张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哦?那经历的风浪不少吧?”陆铮语气平淡,像在拉家常。
“是……是不少。伺候过好几任掌刑老爷了……”老张的声音带着点感慨。
“嗯,老人了。这衙门里,人来人往,谁跟谁走得近,谁跟谁不对付,你心里都有本账吧?”陆铮的目光落在卷宗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老张浑浊的老眼闪烁了一下,腰弯得更低:“大人说笑了,小的就是个看屋扫地的,哪敢乱嚼舌头……”
陆铮不再追问,只是“嗯”了一声,继续看卷宗。他知道,有些话点到即止。老张这样的老油条,心里那本账清楚得很,只是不到时候,或者没有足够的分量,绝不会轻易翻开。他需要时间,也需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分量”。
陆铮开始有意识地梳理诏狱内部的档案。以“厘清旧案,完善卷宗”的名义,让老张将一些尘封多年、无关紧要的陈年案卷搬进值房。翻阅的速度很慢,目光却异常锐利。
陆铮希望从这些档案中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那些曾经在诏狱任职、后因各种原因调离或消失的校尉、力士的名字;那些陈年旧案背后可能牵连到的、如今己位高权重的人物;甚至是骆养性早年处理某些棘手案件时留下的、语焉不详的记录。
这些看似无用的故纸堆,或许藏着未来的钥匙。他不动声色地在心中勾勒着北镇抚司这张庞大而复杂的关系网。
同僚间的试探并未停止,但陆铮应对得滴水不漏。对于邀约,他一律以“家中有事”或“公务未清”婉拒。对于送来的礼物,价值轻微且不敏感的,他收下,然后转手让老张分给下面跑腿的力士;稍显贵重的,则原封不动退回,渐渐地,那些目光中的审视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此人刻板无趣、难成气候”的轻视。这正是陆铮想要的。
下值后,他依旧常去那间“老张酒馆”。跛脚掌柜的烧刀子依旧辛辣,盐水煮豆也还是那个味道。他坐在老位置,慢慢地啜饮。酒馆里人来人往,多是些苦力、小贩、或是衙门里不得志的底层胥吏。
陆铮沉默地听着他们的抱怨,物价飞涨,官差勒索,东家克扣……这些市井的怨气,是另一张情报网的基础。
有时,一个穿着短打、看着像码头力工的汉子会“恰好”坐在邻桌。两人并无交谈,但当陆铮起身离开时,桌角会多出一枚不起眼的、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钱。
几天后,陆铮会在处理一份关于漕运码头斗殴的案卷时,发现里面某个不起眼的人名或地点,与他“无意”中听到的某些信息微妙地吻合。他心照不宣,将那份案卷处理得更加“公允”些。
他也开始留意一些不起眼的人。比如那个负责给诏狱各值房送炭火、总是低着头、手脚麻利的哑巴杂役;比如在档案房里默默抄录、因早年得罪上司而十几年不得升迁的老书办。
陆铮会在他们当值时,“无意”路过,微微颔首,或在天气严寒时,让老张多给他们一份热汤。他释放的善意极其有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期待未来能荡起一丝需要的涟漪。
夜深人静,回到清冷的小院。他会在油灯下,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在一本看似普通的《大明律》书页空白处,记录下当日观察到的细节:某位千户与东厂某档头在衙门口“偶遇”时眼神的交流;骆养性亲信校尉某日行色匆匆去了哪个方向;档案房某份旧卷宗缺失的蹊跷页码……这些零碎的片段,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他小心地收集起来。
次日陆铮例行巡视,昏黄的壁灯将他和身后两名校尉的影子拉长,他走得很慢,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些从栅栏缝隙里投射出来的、或麻木或惊恐的眼睛。行至一处关押着几个因盗卖军械获罪的京营把总的牢房前,陆铮停下了脚步。里面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的汉子,正对着送饭的哑巴杂役低声咆哮,嫌饭菜馊了。
哑巴杂役阿福,就是那个总低着头、手脚麻利的小个子。阿福像是没听见咒骂,依旧沉默地放下食盒,转身就要走。
“等等。”陆铮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地牢里格外清晰。
阿福立刻停步,垂手肃立,头埋得更低。
陆铮没看那叫嚣的把总,目光落在阿福身上:“食盒,拿过来。”
阿福默默将刚放下的食盒提起,小步快走到栅栏前。陆铮示意身后校尉打开牢门,自己走了进去。浓烈的汗臭和体味扑面而来。他面不改色,走到那刀疤把总面前。那人被陆铮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一盯,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陆铮没说话,只是伸手揭开食盒盖子。里面是糙米饭和几片煮得发黑的菜叶,味道确实不佳,但远没到“馊”的地步。
“嫌馊?”陆铮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诏狱的饭,从来就是这个味儿。不想吃?”他目光扫过牢房里另外几个噤若寒蝉的把总,“可以。饿三天,就知道什么味道都香了。”说完,他转身就走,没再多看那刀疤脸一眼。
牢门重新锁上。陆铮走出几步,对跟在身后的阿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明日,给这间牢房,多加半勺米。”
阿福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沉默地推着饭车走向下一间牢房。
陆铮继续巡视。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但在某些有心人眼里,这细微的动作却传递着不同的信号:陆千户并非全然冷酷,也并非对底层毫无体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