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吕梁山里当野人的日子,不是人过的。
雪下了七天七夜才停。我们剩下的西百来号人,就像一群被冬天打蔫了的野狗,拖着残破的身子,在没过膝盖的深雪里,一步一步往北挪。
吃的早就没了。饿到极致的时候,就啃树皮,嚼草根。那滋味又苦又涩,剌得喉咙生疼,吞下去像是在吞刀子。
有十几个弟兄,晚上靠着山壁睡着了,第二天就再也没醒过来。身体还是温的,魂儿却被这该死的寒冷给勾走了。
我们甚至没有力气去挖个坑把他们埋了,只能用雪草草地盖住他们的身体,然后继续往前走。
每走一步,心都像被那山里的寒风,刮掉一层。
“叔父……”魏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又轻又飘,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
他那张曾经粉雕玉琢的小脸,现在又黑又瘦,嘴唇冻得发紫,裂开了一道道的血口子。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牵着马,马背上驮着我们仅剩的一点点家当。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在这场逃亡里,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他没哭过一声,没喊过一句累。
“冷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然后从怀里掏出半块己经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干饼,递给我:“叔父,恁吃。”
这半块饼,是他省了好几天的口粮。
我没接,只是伸手把他拉进怀里,用我那件破了几个洞的大氅,将他紧紧裹住。“叔父不饿。你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活着走出这座山。”
他把头埋在我的胸口,滚烫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浸湿了我冰冷的衣甲。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
孩子,别怕。只要叔父还有一口气,就一定带你走出去。
又走了不知多少天,就在我们所有人都快要绝望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我们走出了那片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密林。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草原。
天是那种透亮的、不含一丝杂质的蓝色。地是枯黄色的,一首延伸到天地的尽头。风很大,带着一股子草腥味和不知名野兽的气息,自由得让人想哭。
这里就是翟国(内蒙古、河北北部)的地界了。
我们活下来了。
弟兄们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然后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瘫倒在地,像一滩烂泥,再也爬不起来。
可我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远处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群骑着矮脚马的骑士。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皮袄,手里拿着弓箭和弯刀,像一阵旋风,朝着我们席卷而来。
是翟人!
“戒备!”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道。
弟兄们挣扎着爬起来,下意识地围成一个圈,将我和魏防护在中间,举起了手里仅剩的兵器。
那群翟人很快就冲到了我们面前,把我们团团围住。
他们一个个都长得牛高马大,皮肤黝黑,眼神像草原上的狼一样,充满了野性和警惕。
“石头,跟他们说,我们是晋国人,是来投奔亲族的,没有恶意!”我低声对旁边的石头说。
“好嘞!”石头清了清嗓子,往前走了一步,扯着他那口山西腔就喊开了:“对面的老乡!恁们好哇!额们是从南边来滴,找亲戚!额们不是坏人!”
一个领头的翟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他身边的骑士们发出一阵哄笑。
显然,他们一个字都没听懂。
那领头的翟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我腰间那柄“昭明”剑上。
他的眼神里,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贪婪。
他一挥手,身后的骑士们便拉开了弓,箭头齐刷刷地对准了我们。
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弟兄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决死的神情。我们刚刚逃出虎口,难道又要命丧狼群吗?
“都别动。”我沉声说道。
我慢慢地解下腰间的剑,又从怀里掏出那块木金父临终前托付给我的玉佩。
我将剑和玉佩捧在手里,往前走了几步。
我不会说翟人的话,但我知道,任何族群,都有一种通用的语言。
那就是尊重。
我对着那个领头的翟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周礼。先是躬身,再是作揖。动作缓慢而郑重。
然后,我把手里的剑和玉佩,高高举起,示意我愿意以此作为信物。
那翟人头领愣了一下。
他或许看不懂我的礼节,但他能看懂我眼神里的真诚,和我身上那种与他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的气质。
他挥了挥手,让他的人放下了弓箭。
他骑着马,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我听不懂。
但我猜,他是在问,我们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声音清朗,带着几分慵懒,说的却是我们都听得懂的雅言。
“狐偃,不得无礼。这位,是我晋国的贵客。”
我猛地抬起头。
只见一个穿着白色狐皮大氅的年轻人,骑着一匹神骏的白马,从翟人队伍后面缓缓走出。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虽然也穿着翟人的服饰,但那股子与生俱来的贵气,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是重耳!
他也看到了我,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子明!”他翻身下马,快步向我走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lebo,“真的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我看着他,一时间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们两个,一个是被逼得自尽的太子的挚友,一个是差点被追杀至死的公子。两个晋国曾经风光无限的贵族,如今却像两条丧家之犬,在这片蛮荒的草原上,狼狈重逢。
“一言难尽。”我苦笑了一下,“公子你呢?你又是如何……”
“说来话长。”重耳拍了拍我的肩膀,眼圈也红了,“先进帐再说。”
他转过头,用流利的翟语对那个叫狐偃的头领说了几句。狐偃那张严肃的脸上露出几分惊讶,随即对着我,笨拙地学着我的样子,也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揖。
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么简单。强者的朋友,就是朋友。
重耳的帐篷很大,里面铺着厚厚的兽皮,中间燃着一堆篝火,烤得整个帐篷里暖洋洋的。
一个穿着翟人服饰的美丽女子,给我们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奶茶和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
她是重耳的妻子,翟国国君的女儿,季隗。
她看着我们这群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人,眼神里没有丝毫嫌弃,只有同情和温柔。
“都吃吧,喝吧,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重耳招呼着我的弟兄们。
弟兄们早都饿疯了,也不客气,抓起羊腿就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流油,眼泪都快下来了。
“石头,慢点吃,莫噎着!”我看着石头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将军……”石头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说,“额……额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我拿起一块烤肉,递给一首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的魏防。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姿态斯文,和周围的狼吞虎咽格格不入。
重耳看着他,好奇地问道:“子明,这位是?”
“我义子,魏防。”我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他的身世。
重耳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孔大司马一门忠烈,可叹……可叹啊!”
他端起一碗马奶酒,洒在地上:“孔大司马,木金父贤弟,我重耳敬你们一杯。你们放心,只要我重耳还有一口气在,这笔血债,早晚要跟骊姬那个毒妇,跟郤芮那个奸贼,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公子,”我看着他,“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重耳脸上的豪气瞬间就淡了几分,换上了一抹愁容。
“子明,不瞒你说,我如今也是寄人篱下。”他苦涩地摇了摇头,“岳父待我不错,可翟人……唉,他们敬我,却不听我。说额们中原人花花肠子太多,不值得信赖。我想借兵,想让他们助我回国,难啊!”
我明白了。
重耳虽是国君的女婿,但在这些信奉力量的翟人眼里,他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外来者。
想要他们出兵,除非你能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或者,让他们见识到你真正的力量。
“公子,或许,我能帮你。”我沉声说道。
第二天,在我的请求下,重耳带着我,去见了翟国的国君。
一个像铁塔一样雄壮的老人。
他盘腿坐在王帐的主位上,手里把玩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弯刀,一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审视着我。
我没有说太多废话。
我只是让我的三百弟兄,在王帐外的空地上,进行了一场操演。
令行禁止,动如臂使。
他们时而组成密不透风的龟甲阵,用盾牌组成一道钢铁城墙。
时而又迅速变换阵型,组成锋利的锥形阵,充满了无坚不摧的杀气。
所有围观的翟人都看呆了。
他们打仗,靠的是个人的勇武,一窝蜂地冲上去,乱砍乱杀。他们何曾见过如此纪律严明、配合默契的军队?
“这就是额们中原的军阵。”我通过重耳,对翟国国君说道,“单个拿出来,我的弟兄或许不是你们最勇猛的战士的对手。但组成军阵,一百人,就能抵挡你们五百人的冲锋。”
翟国国君的眼神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动容。
“光说不练,假把式。”一个站在国君身边的,满脸横肉的壮汉,不屑地哼了一声,“有本事,就出来比划比划!”
他是国君的儿子,翟国最勇猛的王子。
我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魏防。
魏防会意,走上前一步,对着那王子,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请指教。”
那王子见出来的是个半大孩子,笑得更大声了,周围的翟人也跟着起哄。
“中原人都死绝了吗?派个奶娃娃出来送死?”
魏防的脸涨得通红,但他没有被激怒。他拔出剑,摆出了一个标准的晋国宫廷剑术的起手式。
那王子也拔出了他的弯刀,大吼一声,像一头蛮牛一样冲了过来。
他手里的弯刀势大力沉,每一刀都带着呼啸的风声。
魏防却不与他硬拼。他像一只灵巧的燕子,脚踩着我教他的“禹步”,在那王子的刀光剑影中,闪转腾挪,游刃有余。
那王子空有一身蛮力,却连魏防的衣角都碰不到,气得哇哇大叫。
就在他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
魏防动了。
他的身形如同鬼魅,瞬间贴近了王子的身侧。
他手里的剑,没有刺向王子的要害,而是用剑脊,轻轻地在那王子的手腕上,一搭,一转。
“当啷”一声。
那王子手里的弯刀,就掉在了地上。
而魏防的剑尖,己经稳稳地停在了他的咽喉前,分毫不差。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那王子愣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魏防收剑回鞘,再次对着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承让。”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嘲笑这个来自中原的少年。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好!好小子!”翟国国君猛地站起身,抚掌大笑,“有本事!我喜欢!”
他看向我,眼神己经完全变了。
“你,叫魏昭是吧?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不是帮我,是帮我们自己。”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国君,骊姬乱政,晋国大乱,这既是危机,也是机遇。”
“我向您承诺,只要您肯出兵,助重耳公子回国。他日公子即位,晋国愿与翟国永结盟好,互开边市。你们的牛羊皮毛,可以换我们的丝绸铁器。我们,还可以把冶炼钢铁的技术,传授给你们。”
“最重要的是,一个由重耳公子掌控的、强大的晋国,将是你们北边最可靠的屏障。而不是一个由奸妃佞臣掌控的,随时可能对你们兵戎相见的恶邻。”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了翟国国君的心上。
他沉默了。
半晌,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重耳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好!”他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额就陪恁们这些中原人,赌这一把!”
联盟,就这么成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就在翟国的草原上,扎下了根。
我将我所有的兵法韬略,倾囊相授。
我教那些剽悍的翟人骑士如何协同作战,如何用军阵来弥补个体勇武的不足。
我让石头和他手下的那些铁匠,帮翟人改造兵器和盔甲。
魏防则成了所有翟人年轻人的偶像和教官。他教他们更精妙的剑术,更有效的杀人技巧。
作为交换,我们也向翟人学习。
我们学习如何在飞驰的马背上射箭,学习如何像狼一样去追踪猎物,学习如何辨别方向,如何在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在草原上生存下去。
我那三百个从中原出来的弟兄,渐渐脱去了身上的文弱,多了一股子草原的彪悍。
而那些翟人骑士,也渐渐褪去了骨子里的散漫,多了一份军人的纪律。
两种完全不同的文明,就在这片北方的草原上,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融合,碰撞,然后催生出一种全新的、更加强大的力量。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满天的繁星,也会想起王铁牛。
想起他临死前那张咧着嘴的笑脸。
我会拿出一壶酒,洒在地上。
铁牛,你看到了吗?
我们没有让你白死。
我们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
我们正在积蓄力量。
总有一天,我们会像草原上的狼群一样,席卷南下,踏破绛都,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魏防会骑着马,来到我身边,默默地陪我坐着。
他己经很少说话了,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我知道,仇恨的种子,己经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我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我只知道,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只有变成更凶狠的狼,才不会被当成任人宰割的羊。
晋国,等着我们。
我们这群来自北方的狼,很快,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