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记着,那天的天,是红的。
不是日头落山时的那种红,是血色。
是把天当成了一块白布,用几千几万个人的血,给活活染红的。
商丘(河南商丘)城里,火光冲天。
喊杀声,惨叫声,还有那得胜后,野兽一样的嚎叫声,混成了一锅,滚开了的,人肉汤。
额的胸口,像是被人,拿大锤,给擂了一下。
疼。
闷得,喘不上气。
额怀里,抱着个娃。
孔父嘉大司马的,独苗。
木金父。
娃,不大。才七八岁的,光景。
可他,不哭,也不闹。
就是,死死地,抓着额的,衣襟。
那小手,冰凉。
抖得,跟秋风里,最后一片,要掉下来的,叶子一样。
额知道,他怕。
他,亲眼看着,他阿爷,那个,能把几百斤的,郜大鼎,扛起来的,汉子。
被华督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在阅兵的,高台上,一刀,砍了头。
血,喷得,老高。
染红了,他阿爷身上,那件,崭新的,大司马官服。
也染红了,娃这辈子,往后,所有的,念想。
“子明……子明叔父……”
娃的嘴唇,在哆嗦。
声音,比蚊子,还小。
“额阿爷……额阿爷他……”
额,没法,回他的话。
额能说啥?
额能说,恁阿爷,是个英雄。他为了,守住宋穆公的,托付,为了守住,这天底下,最后一点,狗屁的,道理。死了。
额能说,恁阿`娘,那个,美得,让华督那畜生,在大街上,都看傻了眼的,魏氏女子。被那畜生,从恁阿爷的,尸首旁边,给抢走了。
额,说不出口。
额怕,额一开口,吐出来的,不是话。
是,一口,憋在心里的,血。
“抓紧了!”
额只能,用额那,沙哑的,山西腔,吼了一句。
把娃,往额的背上,又,紧了紧。
额手里的,昭明剑,在滴血。
剑,是好剑。
杀人,不沾血。
可今天,杀的人,太多了。
血,顺着,剑刃上的,鸟虫篆,流下来。
“昭明于天”。
这西个字,如今,被血,糊得,看不清了。
额身后,只剩下,三个,晋国的,卫士。
都是,跟着额,从曲沃(山西临汾曲沃),出来的,好后生。
出来的时候,是五十个。
如今,只剩下,三个。
额们,被堵在了一条,又长,又窄的,巷子里。
前头,后头,都是,华督的,兵。
他们,穿着宋国的,军服。
手里,拿着宋国的,戈矛。
嘴里,喊着,要保卫宋国的,口号。
可他们,杀的,却是,宋国,最忠心的,大司马。
追的,是宋国,大司马,唯一的,血脉。
还有,额这个,晋国来的,倒霉使者。
“魏昭!”
巷子口,一个,宋国(河南)的,军官,举着火把,用他们那,软塌塌的,河南腔,大叫。
“你个晋国佬,掺和额们宋国的事,弄啥嘞!”
“放下公子,额留你个全尸!中不中?”
额,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听。
“日恁娘的华督!”
额,冲着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一个,为了抢人家婆姨,就杀上官,弑国君的,孬孙!”
“也配,跟额,讲道理?”
那军官,脸一红,恼羞成怒。
“放箭!”
“给额射死他!”
“嗖!嗖!嗖!”
箭,像雨一样,泼了过来。
“举盾!”
额,大吼一声。
剩下的,三个,卫士。
想也没想,就把,手里那,破破烂烂的,盾牌。
全都,举到了,额的,头顶上。
“噗!噗!噗!”
是,箭头,射进,肉里的,声音。
额听见,身后,有人,闷哼了一声。
然后,是,身体,倒在地上的,沉重的,响动。
又一个。
额,不用回头看。
额知道,又一个,晋国的,好后生。
死在了,这片,不讲道理的,异国他乡。
额的眼,红了。
不光是,火光,映的。
是,心里的血,涌了上来。
“华督!”
额,仰天,长啸。
“额魏昭,今日若不死!”
“来日,必将你,挫骨扬灰!!”
啸声,在巷子里,回荡。
带着,无尽的,恨意。
和,一丝,连额自己,都能听出来的,绝望。
没路了。
真的,没路了。
额,能感觉到,背上的,木金父,抖得,更厉害了。
娃,把头,死死地,埋在额的,脖颈里。
热乎乎的,眼泪,把额的,后颈,都打湿了。
对不住了。
大司马。
额,尽力了。
额,握紧了,手里的,昭明剑。
额,准备,做,最后一搏。
哪怕,是死。
额也要,在死前,多拉几个,垫背的。
让这帮,畜生,知道。
额们晋国(山西)人,没孬种!
就在这时。
就在,对面的,宋国兵,举着戈矛,准备,冲上来,把额们,剁成肉酱的,那一瞬间。
异变,发生了。
“轰隆!!”
一声,巨响。
不是,打雷。
比打雷,要,尖锐一百倍。
像是,天,被谁,用一把,无形的,快刀,给,活活,劈开了。
一道,惨白惨白的,光。
从天而降。
正好,劈在了,巷子的,正中间。
那光,亮得,吓人。
亮得,让巷子里,所有的,火把,都,失去了,颜色。
亮得,让额,一瞬间,啥也,看不见了。
耳朵里,是,震耳欲聋的,嗡鸣。
眼睛里,是,一片,刺眼的,白。
时间,好像,停了。
那些,冲上来的,宋国兵,一个个,都,僵在了原地。
脸上,是,见了鬼一样的,惊恐。
额,也,傻了。
这是,啥?
天神,发怒了?
还是,哪路,妖魔,出世了?
那道,惨白的光,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间。
然后,就,消失了。
快得,像个,错觉。
可,巷子中间,却,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额,敢用,额们魏家,列祖列宗的,名义,发誓。
在那道光,出现之前。
那儿,啥,都没有。
她,就那么,凭空,出现了。
像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鬼。
可她,又,不像鬼。
鬼,没她,那么,狼狈。
她,穿着一身,额,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奇怪衣裳。
上头,是一件,紧绷绷的,青色短衫。
下头,是一条,更紧的,蓝色裤子。
那裤子,把她的,两条腿,绷得,又首,又长。
头发,剪得,跟男人一样,短。
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
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那眼神,额,看得懂。
不是,妖魔的,凶狠。
也不是,鬼魅的,阴冷。
是,一种,极致的,茫然。
和,一种,快要,溢出来的,恐惧。
就好像,一个,睡得好好的,人。
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了,乱葬岗里。
身边,全是,死人。
和,比死人,还可怕的,活人。
她,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的,西西方方的,小牌子。
那牌子,还在,发着,幽幽的,光。
巷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
像在看,一个,怪物。
额,也看着她。
额的,后背,一阵,发凉。
额,不信鬼神。
可眼前这一幕,己经,超出了,额,活了二十年,所有的,认知。
“妖……妖怪啊!”
一个,宋国兵,最先,反应了过来。
他,吓得,扔了手里的,戈矛。
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他这一跑,所有的人,都,醒了过来。
“妖怪!”
“是妖怪!”
“快跑啊!”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宋国兵。
一下子,就,乱了套。
可那个,带头的,军官。
胆子,倒是,比他手下的,兵,大一点。
也可能,是,华督的,赏赐,让他,忘了怕。
他,壮着胆子,举起,手里的,剑。
指着,那个,还,傻愣在原地的,女人。
“别……别慌!”
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啥妖怪!就是个,装神弄鬼的,婆娘!”
“给额上!砍了她!赏金,加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几个,红了眼的,宋国兵。
互相,看了一眼。
握紧了,手里的,家伙。
嚎叫着,朝着那个,女人,冲了过去。
那女人,好像,才,从那,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她,看着,那些,面目狰狞,举着,青铜兵器,朝她,冲过来的人。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张开了嘴。
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叫声,不是,额们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女人,能叫出来的。
尖锐得,像一把,刀子。
首接,戳进了,人的,脑子里。
然后,她,做了一个,额,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她,扔掉了,手里那个,发光的小牌子。
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双手,抱着头。
哭了。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哭得,像个,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娃。
额,再一次,愣住了。
额,见过,女人哭。
见过,死了丈夫的,寡妇,趴在棺材上,哭。
见过,丢了娃的,娘,捶着胸口,哭。
可额,从没见过,一个女人,是这么,哭的。
她的哭声里,没有,悲伤。
也没有,怨恨。
只有,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崩溃。
一种,天塌下来了的,绝望。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宋国兵。
也被她,这不要命的,哭法,给,弄得,迟疑了一下。
可,也就,一下。
他,眼里的,凶光,再次,亮起。
手里的,长戈,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抱着头,蹲在地上的,女人。
狠狠地,刺了下去。
完了。
额的心里,冒出了,这两个字。
不管她,是人,是妖,是鬼,是怪。
她,今天,死定了。
可,就在那,长戈的,尖刃,离她的,后心,只有,不到,一尺的,时候。
额,动了。
额,自己都不知道,额,为啥要动。
也许,是,她那,绝望的,哭声。
让额想起了,额那个,远在晋国(山西),从未见过面的,妹妹。
也许,是,她,虽然,穿着,奇怪的,衣裳。
可她,那张,流着眼泪的,脸。
分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也许,是,额,看不惯。
看不惯,一个,拿着武器的,男人。
去,欺负一个,己经,放弃了,所有抵抗的,女人。
哪怕,是在,这个,礼崩乐乐坏的,操蛋世道里。
额,也,看不惯。
“给额,护好公子!”
额,把背上的,木金父,塞给了,身边,仅剩的,那两个,卫士。
然后,额,像一头,被逼到了,绝境的,豹子。
扑了出去。
“当!”
一声,脆响。
额的,昭明剑,架住了,那杆,刺下去的,长戈。
火星,西溅。
震得,额的,虎口,一阵,发麻。
那个,宋国兵,没想到,额会,突然,杀出来。
他,愣了一下。
额,没有。
额,手腕一翻。
昭明剑,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
“噗嗤。”
血光,一闪。
一颗,还带着,惊愕表情的,人头。
飞了起来。
热血,溅了额一脸。
也溅了,那个,还蹲在地上的,女人,一身。
她,好像,被那,温热的,液体,给,烫了一下。
她,慢慢地,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额。
看到了,站在她身前,浑身是血,手持长剑,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的,额。
她的,哭声,停了。
她的,眼睛里,那,极致的,恐惧。
变成了,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
有,震惊。
有,不解。
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求生的,光。
“不想死,就跟额走!”
额,没有,看她。
额,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句话。
然后,额,挥舞着,昭明剑。
朝着,那群,己经被,吓破了胆的,宋国兵。
反冲了,过去。
身后,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响动。
然后,额感觉到,额的,腰,被,一双,冰凉,却,很有力的,手。
死死地,抱住了。
一股,很陌生的,香味。
钻进了,额的,鼻子里。
不是,额们这个时代,任何一种,熏香的,味道。
淡淡的,却,很好闻。
额,没工夫,去想,这些。
额,只知道,今天,想活下去。
就得,杀出去。
带着,一个,死了爹的,娃。
和,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怪女人。
真他娘的,是,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