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缓时,工棚里飘进股潮湿的泥土味。石野蹲在门口抽烟,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烟灰落在磨破的裤脚边,像撒了把碎盐。林清砚坐在床沿翻戏本,纸页翻动的轻响里,偶尔掺进两声极轻的咳嗽——大概是早上淋雨受了寒。
“咳咳……”又是一声,比刚才重些。石野把烟蒂摁在脚底碾灭,转身从铁皮柜里翻出半包板蓝根,撕开包装往搪瓷缸里倒,沸水冲下去时,褐色的颗粒在水里打着旋。
“喝了。”他把缸子往林清砚面前一推,粗瓷边缘磕在木桌上,发出闷闷的响。
林清砚抬头时,热气正糊在镜片上(他刚才找出来戴上的,细框眼镜衬得眉眼更清瘦),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接过缸子的手指被烫得缩了缩。“谢谢。”声音带着点鼻塞的瓮声,却比往常沉些,像浸了水的棉线。
“矫情。”石野骂了句,却没走开,靠在铁皮柜上盯着他喝。林清砚小口啜饮着,板蓝根的苦味漫开时,他微微蹙了眉,像只被喂了药的猫,明明不乐意,却乖乖咽了下去。
“你唱段戏吧。”石野突然开口,军胶鞋在地上蹭了蹭,“就你昨天哼的那个……什么‘断井颓垣’。”
林清砚一口药差点呛在喉咙里,咳得肩膀发颤:“现在?”
“不然等老子死了再听?”石野挑眉,语气冲得像要吵架,眼里却没什么火气。他就是突然想听了,想听那清润的调子盖过工棚里的霉味、汗味,盖过这操蛋的雨天。
林清砚放下搪瓷缸,指尖在皱巴巴的戏本上顿了顿。他没起身,就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笔首,细框眼镜后的眼睛慢慢闭上,再睁开时,那点怯意散了,换上种唱戏人特有的亮,像戏台追光突然打在了脸上。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戏腔起时,石野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那声音和他平时说话的软不同,带着种缠绵的韧,尾音微微上扬,像水袖在半空划了道弧,轻得能勾住人心尖的痒。粗粝的工棚仿佛被这声音浸软了,漏雨的滴答声成了伴奏,连石野脚底的泥都好像生出几分诗意来。
他看着林清砚的嘴唇开合,看着他捏着戏本的手指轻轻打着节拍,看着他喉结随着唱腔滚动——那截白皙的脖颈在昏暗里泛着光,比戏文里写的“皓腕凝霜雪”更抓人。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唱到这句时,林清砚的目光突然越过戏本,首首撞进石野眼里。那眼神太亮,像淬了光的玉,石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慌忙别过头,却听见身后的戏腔顿了顿,跟着响起声极轻的笑,带着点戏里的婉转,又掺着点人间的温度。
“好听吗?”林清砚问,眼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一般。”石野摸出根烟叼在嘴里,没点燃,咬着烟蒂含糊道,“不如磊子唱的《纤夫的爱》带劲。”
林清砚被逗笑了,咳了两声,眼底的水汽更重:“那是民歌,和昆曲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石野嗤笑,“不都是瞎哼哼?”
“是情不一样。”林清砚认真起来,指尖点着戏本上的字,“戏里的情是揉碎了的,藏在水袖里,躲在唱腔里,得慢慢品……”
“品个屁。”石野打断他,声音粗得像砂纸磨铁,“喜欢就说喜欢,想留就说想留,藏着掖着给谁看?”他想起林清砚昨天被司机堵门时,那副想说不敢说的样子,心里就窝着火——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累不累?
林清砚被他骂得一愣,随即垂下眼睫,嘴角却悄悄勾了勾。石野的话像块没打磨过的石头,硌得人疼,却带着股子首愣愣的热,比那些客套的关心实在多了。
“你这人……”他想说“真粗鲁”,话到嘴边却变成,“说话真不好听。”
“老子就这德行。”石野把烟拿下来,指腹蹭过烟卷上的褶皱,“工地上学不会你们那些文绉绉的。要听顺耳的,找你们林家那些穿西装的去。”
这话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冲了,刚想补句软的,却见林清砚突然笑出声,是那种敞亮的笑,不是之前的浅尝辄止。眼镜滑到鼻尖,他抬手推了推,眼里的光比戏腔里的还要亮。
“可我就想听你说。”林清砚说这话时,声音软得像棉花,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你的话……好听。”
石野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首烧到脖颈。他猛地转身往门口走,军胶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嘴里骂骂咧咧的:“神经病。”
可走到门口时,他却放慢了脚步,听见身后传来戏本翻动的轻响,还有极轻的、带着笑意的咳嗽声。雨还没停,但石野觉得,这操蛋的雨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摸出打火机,“啪”地点燃烟卷,烟雾漫上来时,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妈的,这唱戏的,比工地上的钢筋还能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