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碎玉

雨是带着性子来的。

后半夜的风卷着雨丝，斜斜地抽在工棚的铁皮顶上，噼啪作响，像谁在暗处绷着弦，一下下往人心上弹。石野刚把最后一截电缆裹进防雨布，军胶鞋里的泥浆己经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冰凉顺着裤管往上爬，黏在皮肤上，像条滑腻的蛇。

他抬手抹了把脸，混着雨水和汗，指腹蹭过下颌的胡茬，扎得慌。刚要转身回棚，后巷忽然传来一声闷响，轻得像片雪花落进泥潭，却精准地刺破了雨幕的嘈杂。

石野的脚步顿住了。

后巷堆着废弃的脚手架，锈迹斑斑的钢管在雨里泛着冷光。他踩着碎砖走过去，军胶鞋碾过玻璃碴的脆响，在雨声里格外清晰。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蜷缩在泥泞里，像朵被揉烂的玉兰花。月白色的袍子浸了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肩背，下摆被铁丝勾破一道细缝，露出的皮肤白得晃眼，在昏暗中像块透了光的瓷。石野蹲下身，借着闪电劈开的刹那光亮，看清了他的脸——

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头的白，被雨水泡得有些透明，额角磕在砖头上，血珠混着泥水往下淌，在下巴尖积成一小滴，又坠进泥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睫毛很长，湿哒哒地粘在眼下，像蝶翼被打湿，再也飞不起来。

“啧。”石野低低地咂了声，不是嫌恶，更像种无可奈何的叹息。他伸手去探对方的鼻息，指尖刚触到那片细腻的皮肤，就被猛地攥住了——那人的手指冰凉，骨节硌得他掌心生疼，却抖得厉害，像寒风里快折的芦苇。

“松手。”石野的声音裹着烟嗓，粗粝却不凶，“想把自己攥死在这儿？”

那人没睁眼，睫毛上的雨珠却抖落下来，砸在石野手背上，凉得像针。石野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扳开他的手指，指腹触到对方掌心的薄茧时顿了顿——不是干粗活的茧，是薄薄一层，分布在指节和掌心，像常年握着什么细巧东西磨出来的。

他把人打横抱起来时，才发现这具身体轻得不像话。怀里的人动了动，鼻尖蹭过他的脖颈，带起一阵极淡的、类似松烟墨的冷香，混着他身上的汗味和铁锈味，竟奇异地融在了一起。石野的喉结无意识地滚了滚，脚步放轻了些，军胶鞋踩在泥里，没再发出重响。

工棚里漏着雨，墙角的铁桶正接着水，滴答，滴答，像在数着时间。石野把人放在铺着旧帆布的木板床上，转身找医药箱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林清砚醒了。

他没坐起来，只是偏过头，眼睫上还沾着水汽，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看清石野的瞬间，他瞳孔微缩，下意识往床里缩了缩，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铁皮墙，指尖悄悄攥紧了身下的帆布，指节泛白。

石野拿着医药箱转身时，正撞见他这副样子——像只误入猎场的鹿，浑身紧绷，却偏偏露出最柔软的肚皮。他扯了扯嘴角，把医药箱往床边一放，金属扣磕在床沿，发出“哐当”一声。

林清砚果然抖了一下。

“怕我？”石野挑眉，拖过个木凳坐下，膝盖分开，姿态随意得像在自家炕头。他拆开碘伏棉签，故意把包装纸撕得“刺啦”响，“我要是想害你，刚才就把你扔在后巷喂野狗了。”

林清砚抿紧了唇，没说话，只是那双眼睛依旧警惕地盯着他，目光扫过他小臂上褪色的狼头纹身，扫过沾着泥点的工装裤，最后落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那双手能轻易折断钢筋，此刻却捏着根纤细的棉签。

石野被他看得不自在，粗声粗气地说：“看够了？过来，处理伤口。”

林清砚没动。

石野啧了声，干脆俯身过去。距离骤然拉近，林清砚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汗水混着雨水，还有淡淡的烟草味，像暴晒过的泥土，带着原始的生命力。他下意识偏过头，却被石野用手掌轻轻按住了后颈。

那手掌很烫，带着粗糙的茧子，力道却意外地轻，像怕碰碎什么珍宝。

“别动。”石野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烟嗓的沙哑，“蹭掉痂，留疤。”

棉签沾了碘伏，碰到伤口时，林清砚的睫毛猛地颤动起来，却硬是没哼一声，只是指尖攥得更紧了，帆布被他抓出几道褶皱。石野看着他紧抿的唇瓣，那点淡粉色被雨水泡得发白，像被打湿的桃花瓣。

他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又轻了些。

“叫什么名字？”石野忽然开口，打破了工棚里只有雨声和呼吸的寂静。

林清砚沉默了片刻，声音轻得像叹息：“林清砚。”

“林、清、砚。”石野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舌尖卷过这三个字，像在品什么稀罕物，“挺好听。我叫石野，石头的石，野狗的野。”

他故意把“野狗”两字说得重，眼角余光瞥见林清砚的睫毛又颤了颤，却没露出嫌弃，反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石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就像小时候在墙角发现的那只断了翅膀的蝉，明明知道该不管不顾，却偏偏想蹲下来，多看两眼。

雨还在下，铁皮顶的噼啪声里，似乎悄悄多了点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