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雨下得绵密,工棚漏了缝,淅淅沥沥往下滴水。林清砚把搪瓷盆放在漏雨处,听着“叮咚”的水声,翻出了个褪色的木匣子。
那是他从林家带出来的唯一念想,师父留给他的遗物。
木匣是老酸枝的,边角被得发亮,锁扣是黄铜的,刻着朵简单的梅花。林清砚着锁扣,指腹触到冰凉的金属,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握着他的腕子,说:“清砚,戏要唱给懂的人听,日子要跟疼你的人过。”
当时他只当是戏文里的劝诫,如今攥着这木匣,才懂师父话里的深意。
“这啥?”石野收工回来,浑身带着雨水的寒气,凑过来看。他的头发还在滴水,顺着下颌线滑进衣领,却眼里带着笑,“宝贝?”
“是师父给的。”林清砚打开锁扣,里面铺着层暗红的绒布,放着支磨损的竹笛,还有本泛黄的戏本子。
竹笛是寻常的紫竹,笛身上刻着行小字:“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字迹清隽,是师父的手笔。林清砚拿起竹笛,凑到唇边试了个音,笛声清越,混着雨声,竟有种山野间的空灵感。
“你师父是唱戏的?”石野看着那戏本子,封面上的字他认得几个——《风雨归人》。
“嗯,是教我开嗓的启蒙师父。”林清砚翻开戏本子,纸页脆得像枯叶,上面是师父手抄的戏文,还有眉批的唱腔记号,“这戏讲的是个书生,为了寻心上人,放弃功名,在风雨里走了三年……”
他说着,指尖划过其中一句:“纵无凤冠与霞帔,愿携粗茶共此生。”字迹被泪水洇过,有些模糊,想来是师父抄录时动了情。
石野凑过去看,那些弯弯曲曲的字像小蝌蚪,他只认得“粗茶”“此生”,却莫名懂了意思。他想起林清砚在山里说的,要把他们的故事写成戏文,突然觉得这戏本子上的话,像在说他们自己。
“你师父是个好人。”石野没头没尾地说。
林清砚笑了,点头:“是。他总说,戏文里的圆满是唱给人看的,日子里的踏实才是自己的。”他把竹笛放回木匣,“以前总觉得师父的戏太素,不如那些王侯将相的戏热闹,现在才明白,素淡里的真,才最难得。”
石野没说话,默默脱了湿工装,从床底翻出件半旧的蓝布衫递过去:“换件干的,别着凉。”那是他特意托工友在旧货市场买的,料子软和,想着林清砚穿得惯。
林清砚接过衬衫,指尖触到柔软的棉布,心里暖烘烘的。他换衣服时,石野正对着那本戏本子发呆,手指笨拙地划过纸页,像在辨认什么。
“想学?”林清砚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
石野身体僵了僵,随即放松下来,嗯了声:“想认得上面的字,想知道……书生最后找着心上人没。”
林清砚低头,下巴抵在他肩上,念起戏文的结局:“书生在渡口遇着了心上人,她在船头补渔网,看见他来,丢下针线就跑过来,鞋都跑掉了一只。两人没说啥情话,就对着笑,笑完了一起去买了碗热馄饨……”
“就这?”石野有点惊讶,“不唱段大团圆?”
“师父说,真正的团圆,不是敲锣打鼓的热闹,是柴米油盐的安稳。”林清砚指尖划过石野粗糙的掌心,“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你上工,我择菜,晚上挤在一张铺位上,听着雨声说话,就是团圆了。”
石野转过身,把他搂进怀里。窗外的雨还在下,工棚里的灯昏黄,却照得人心头发亮。他低头,在林清砚额头上亲了亲,像在盖章确认什么:“嗯,是团圆。”
夜里,石野睡得沉,林清砚却醒着。他借着窗外的天光,翻开师父的戏本子,在空白页上提笔——他没带笔墨,就用烧黑的木炭,一笔一划地写。
写工地上的钢筋如何映着晨光,写寒夜里的炭火如何暖了人心,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如何像竹笛与二胡,凑成了不搭调却动听的调子。
石野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哼唧了句:“写啥呢?”
“写我们的戏。”林清砚放下木炭,钻进他怀里,“等你认全了字,就念给你听。”
石野没睁眼,只含糊地应了声,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把人抱得更牢。
雨停时,天快亮了。林清砚看着窗缝里漏进来的微光,照在戏本子上那句“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突然明白了师父的用意。
师父留下的哪里是遗物,是让他看清自己心的镜子。镜里没有华丽的戏台,没有追捧的看客,只有个愿意陪他吃粗茶淡饭、听他唱碎戏文的糙汉,和一份比戏文更扎实的日子。
他把木匣小心收好,放回包袱最底层。竹笛的清越还在耳边,戏文的温度还在指尖,这些都不是牵绊,是往后日子里,能让他踏踏实实行走的底气。
石野醒来时,看见林清砚对着窗外出神,晨光落在他侧脸,柔和得像幅画。他悄悄起身,想让他多睡会儿,却被林清砚抓住了手。
“石野,”他回头,眼里亮得像盛了星光,“今天歇工,我教你吹笛吧?”
石野看着他手里那支旧竹笛,又看了看他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比扛钢筋有意思多了。
“好啊。”他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你教,我就学。学会了,给你伴奏。”
晨光穿过工棚的缝隙,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支旧笛横在中间,像架起了座桥,一头连着戏台上的过往,一头通向烟火气的将来。桥的两端,是两个愿意为彼此,素履以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