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香的味道是跟着晚风飘进工棚的。
石野正蹲在地上数钢筋，指尖划过每根钢筋的编号，突然闻到那股熟悉的、清苦里带着点甜的香气。他抬头，看见林清砚站在工棚门口，手里捧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长衫的下摆被风掀得轻轻晃。
“林先生？”石野把手里的钢筋台账往地上一放，膝盖咔嗒响了一声，“这么晚还过来？”
林清砚走进来，工棚顶上的灯在他身后拖出细长的影子，落在堆成小山的钢筋上。“给你送样东西。”他把油布解开，露出里面一本线装的册子，纸页泛黄，边角却齐整，封面上用小楷写着“筑梦记”三个字。
“这是……”石野凑过去，看见纸页上印着工工整整的唱词，还有些用朱砂标着的记号，像钢筋上的焊接点。
“上次说的戏本，”林清砚的指尖点在第一页，“写的是修桥工人的故事。我改了几处唱词，想让你听听。”他顿了顿，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很，“你比我懂这些。”
石野的手悬在纸页上方，没敢碰。他这辈子碰过最精细的东西，是钢筋的螺纹，哪里见过这样软的纸，这样细的字。“我哪懂这个，”他往后缩了缩手，“我连字都认不全。”
“我念给你听。”林清砚没勉强，翻开册子轻声念起来。他的声音比白天低了些，带着昆曲特有的婉转，唱词里的“铁骨撑云”“汗浸泥痕”，从他嘴里出来，竟像带着钢筋的重量。
石野听着，手里不知不觉攥紧了根短钢筋。那是他白天截下来的废料，被砂纸磨得光滑，像块被盘了多年的木头。他忽然想起林清砚水袖翻转的样子，和他焊接钢筋时手腕的弧度，竟有几分像——都是把力气藏在柔软里。
“这里不对。”石野突然开口，声音在工棚里显得很闷。
林清砚停住，抬眼看他：“哪里？”
“‘钢钎敲碎天边月’，”石野指着那句词，“钢钎敲的是石头，敲月亮干啥？我们夜班打桩，月亮就在头顶，谁有空看它。”
林清砚愣住，随即笑了，眼尾的细纹里盛着光：“那该怎么说？”
“就说‘钢钎扎进烂泥里’。”石野比划着打桩机的样子，“咚一声，能震得脚底板发麻，比敲月亮实在。”
林清砚拿出支小楷笔，蘸了点墨，在那句词旁边记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外面钢筋被风吹得轻响，像有人在暗处拉弦。他写字时，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一道浅红的印子——石野突然想起，那是上次他试戴防护面罩时，带子勒出的痕迹。
“你闻。”林清砚忽然说，把刚写好的纸页凑过来。
石野迟疑地吸了口气，闻到墨香里混着点别的味道——是松香，从林清砚的袖口飘出来的，还带着他身上惯有的、干净的皂角味。这味道裹着工棚里的铁锈气和汗味，竟一点不冲突，像钢筋被混凝土裹住，反倒更稳了。
“松香染了汗味，”林清砚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像戏文里的人，沾了人间烟火。”
石野的脸腾地热了。他抓起那根短钢筋，塞到林清砚手里：“给你。”
钢筋的温度还带着他手心的热，林清砚握着，指尖被硌得微微发疼。“这是……”
“废料，”石野别过脸，看着堆在角落的焊枪，“磨光滑了，不扎手。你练身段的时候，拿着它试试——比你那戏里的道具沉，像点真的。”
林清砚低头看着手里的钢筋，月光从工棚的缝隙漏进来，在上面镀了层银。他忽然想起石野焊钢筋时的样子，火花落在他背上，像极了戏台上武生背后的靠旗，燃着无声的火。
“明天我教你唱一句？”林清砚说。
石野猛地转头，眼睛瞪得像铜铃：“我？”
“就一句，”林清砚笑着扬了扬手里的戏本，“‘钢筋做骨，泥土为衣’。”
晚风又钻进来，掀动戏本的纸页，也掀动林清砚的长衫。松香的味道漫过来，和钢筋的铁锈味缠在一起，在工棚里慢慢沉下去，像落进地基里的石子，扎实得很。
石野摸了摸后脑勺，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响：“行啊，不过唱跑调了，你可别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