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的铁皮顶被晒得发烫时,林清砚带来了个竹制的小戏台。
不是真戏台,是他亲手扎的架子,蒙着层素色的布,像缩小版的昆曲舞台。他还带了套便携的笛箫,放在钢筋堆旁,银亮的管身映着石野焊枪上的锈迹,倒像两件不同朝代的兵器。
“干啥用?”石野蹲在地上焊钢筋,火花溅到戏台架子上,燎出个小黑点。他昨天特意把工棚角落收拾出来,扫掉了铁锈和水泥块,现在看着那小戏台,倒觉得比新浇筑的梁柱还金贵。
林清砚正往布上贴剪好的红纸,闻言抬头笑了:“给大家唱戏听。”
这话被路过的磊子听见,吊着胳膊凑过来——他上次被砸伤的地方还没好利索。“林先生要唱昆曲?”他眼睛瞪得溜圆,“就是电视里那些咿咿呀呀的?”
“嗯,”林清砚点头,指尖捏着片红纸,正往“戏台”上贴,“唱《筑梦记》里的新段子,你们听听,看改得像不像。”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晌,工棚里就聚了七八个人。老张扛着铁锹站在最后,烟袋锅子在手里转得飞快;负责和水泥的王婶也来了,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窝头。
石野被推到最前面,后背抵着冰凉的钢筋架,手心首冒汗。他见过林清砚在练功房唱,水袖翻飞,眼神流转,可在这满是汗味和铁锈味的工棚里,他总觉得那婉转的调子会被风刮散。
笛音先起,清越得像山涧的水,一下子把工棚里的嘈杂都压下去了。林清砚没穿戏服,还是那件浅灰长衫,只是把袖口系得紧了些。他站在小戏台前,微微屈膝,竟有了几分登台的模样。
“钢钎入泥三分深,汗珠坠地碎作金……”
他开口时,石野的心猛地一跳。不是戏台上那种隔着遥远的婉转,这调子低了些,沉了些,尾音里竟带着点钢筋碰撞的钝响。唱到“铁掌磨穿三寸茧”时,他抬眼看向石野,目光里带着点亮,像在说“你听,这句改得对不对”。
工棚里静得很,只有笛音和他的唱词在绕。老张忘了转烟袋锅,王婶手里的窝头悬在嘴边,连最调皮的小工都瞪着眼睛,大气不敢出。他们听不懂昆曲的门道,却听得出那句“楼起时,把家望”里的酸——那是他们每天收工后,对着手机屏幕发呆的模样。
唱到“钢筋做骨,泥土为衣”时,林清砚忽然朝石野抬了抬下巴。石野愣了愣,想起两人每晚练的那句,喉咙发紧,却还是跟着哼了一声。他的嗓门粗得像砂纸磨铁,和林清砚的调子混在一起,竟不突兀,像钢筋焊在了铁板上。
一曲终了,笛音渐歇。工棚里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磊子的叫好声:“好!比戏台上的带劲!”
王婶抹了把眼角,把窝头往林清砚手里塞:“孩子,吃点东西,唱得真好。”老张也凑过来,烟袋锅子往鞋底敲了敲:“那句‘把家望’,唱到心坎里了。”
林清砚接过窝头,指尖被烫得缩了缩,脸上却笑得亮。他看向石野,眼里的光比焊枪的火花还暖:“你看,他们听懂了。”
石野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他走到钢筋堆旁,拿起那根磨光滑的短钢筋,往小戏台旁一立:“这当你的‘马鞭’,比你那竹制的道具实在。”
林清砚握着钢筋,又拿起笛箫。这次没等他开口,王婶突然说:“林先生,能再唱段不?就唱那个……‘汗珠子砸在脚面上’。”
笛音再起时,夕阳正从工棚顶的缝隙漏进来,斜斜照在小戏台上。浅灰的长衫,粗粝的工装,银亮的笛箫,生锈的钢筋,都浸在那片光里。石野看着林清砚扬起的手腕,忽然觉得,这工棚里的昆曲,比任何戏台都实在——因为每句唱词里,都有他们淌过的汗,走过的路,和没说出口的牵挂。
晚风吹进来,掀动戏台的素布,也掀动林清砚的长衫。石野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响:原来硬邦邦的日子,也能被唱成这样柔软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