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篮里的绿豆汤还温着,工棚的布帘被人掀开时,带进来一股陌生的香水味。石野正帮林清砚改那句“汗浸铁衣”的唱词,抬头就看见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皮鞋锃亮,和工地上的泥地格格不入。
“清砚,”男人的声音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冷,目光扫过石野沾着铁锈的工装,像在看什么脏东西,“该回家了。”
林清砚捏着笔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站起来时,长衫的下摆微微晃,倒像只受惊的鸟。“大哥,你怎么来了?”
被称作“大哥”的男人没理他,视线落在戏本上,眉头皱得更紧:“父亲让你回去排《长生殿》,你却在这种地方……”他嗤笑一声,没把话说完,但那眼神里的嫌弃,像钢筋上的锈,刺得人眼睛疼。
石野慢慢站起身,他比那男人高出半个头,阴影落过去,正好罩住对方锃亮的皮鞋。“你找林先生有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焊枪开焊时的沉劲。
男人这才正眼看他,上下打量一番,嘴角撇出个冷笑:“你是谁?这里没你的事。”
“他是来帮我改戏的。”林清砚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站到了石野和男人中间,像根突然挺首的细钢筋,“大哥,《筑梦记》我一定要排。”
“荒唐!”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林家的人,犯得着跟泥腿子混在一起?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他伸手去拉林清砚的胳膊,“跟我走!”
石野没动,只是往旁边跨了半步,正好挡住他的手。他掌心的老茧蹭过男人的西装袖子,留下道浅灰的印子。“林先生说不走。”
空气像凝固的混凝土。男人的脸涨得通红,他大概没被这样的人挡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林清砚攥着石野的胳膊,指尖在他粗粝的工装上掐出个小窝,那点力道,像怕他真动起手来。
“大哥,你回去吧。”林清砚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坚定,“戏本还没改完,我今晚……”
“改这些破烂有什么用?”男人打断他,一把抢过戏本,哗啦翻了几页,看见上面石野用炭笔写的批注——“此处该有汗味”“钢筋型号不对”,突然笑出声,“就凭这些?清砚,你丢不丢人?”
戏本被他扔在地上,纸页散开来,像只被踩碎的蝴蝶。石野的眼瞬间红了,弯腰就要去捡,却被林清砚按住了手。
“别。”林清砚摇摇头,然后转向男人,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清楚,“这不是破烂。大哥,你不懂。”
男人像是被这话噎住了,半晌才冷笑:“是,我不懂。我只知道父亲说了,再胡闹,就停了你的戏班。”他甩下这句,转身就走,皮鞋踩在泥地上,发出不情不愿的声响。
布帘晃了晃,又落回原处,把那股香水味关在了外面。工棚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还有风吹过钢筋的呜咽。
石野捡起戏本,小心翼翼地把散页拢好,看见其中一页上,林清砚写的“钢筋做骨”被男人踩出个黑印。他掏出砂纸,想把那印子磨掉,手却被林清砚抓住了。
“磨不掉的。”林清砚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就像他们说的话,听着刺耳,却总在那儿。”他拿起那根磨光滑的短钢筋,指尖在上面慢慢划,“我小时候学戏,父亲总说,‘台上的帝王将相,才是体面’。他见不得我写这些……写这些沾着汗的字。”
石野看着他低垂的眼,忽然想起磊子总说,城里人的体面是穿干净衣裳,他们的体面是把活干好。原来不管穿长衫还是工装,都有被人戳脊梁的时候。
“我侄子上次在学校演小品,”石野突然说,“有人笑他台词说得土,他就把台词改成咱工地的话,‘钢筋不首,楼就歪’,结果得了奖。”他把砂纸塞给林清砚,“印子磨不掉,就往上写句更硬的。”
林清砚接过砂纸,指尖触到那点粗糙,忽然在被踩脏的地方,用力写下:“汗浸之处,皆是脊梁。”
字迹透过污渍渗出来,像钢筋从混凝土里探出的头,硬得很。
石野看着那行字,咧嘴笑了:“对喽。”他拍了拍林清砚的肩膀,这次没敢太用力,“别管他们说啥,你这戏,写得比《长生殿》实在。”
林清砚抬头,眼里的雾散了些,露出点亮。他拿起那根短钢筋,往石野手里塞:“你拿着。”
“我拿它干啥?”
“辟邪。”林清砚笑了,眼尾的细纹又弯起来,“下次他们再来,你就拿这个敲桌子,比啥都管用。”
石野握着钢筋,掌心传来熟悉的重量。他忽然觉得,这根废钢筋,比林家那些亮晶晶的奖杯,要实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