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西配殿,己被辟作书房。
巨大的紫檀木沙盘占据中央,山川河流以细腻的黏土塑成,染以青绿赭石之色,城池关隘以微小木牌标注,其上墨字清晰。云南一隅,几处代表土司势力的黑色小旗犬牙交错,隐隐透出不驯的凶戾之气。
宜修一身玄色常服,立于沙盘主位,指尖拈着一枚墨玉打磨而成的黑子,在指间缓缓转动,幽光内蕴。她对面,元凰同样玄衣,只是纹样简化,绣着几道象征雏凤的金色翎羽。少女身姿挺拔如新竹,目光紧紧锁定沙盘,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盘中山水,冷静得如同深潭。
“云南边陲,三宣六慰大小土司数十,世代盘踞,形同国中之国。朝廷羁縻百年,恩威并施,然其阳奉阴违,劫掠商道,私蓄甲兵,近岁尤甚,己成心腹之患。”宜修的声音平淡,如同讲述一段无关紧要的史书,“说说,若你为主帅,当如何平此乱局,永绝后患?”
她指尖微动,那枚墨玉黑子“啪”的一声,稳稳落在沙盘上标注着“车里宣慰使司”的位置。棋子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无形的波澜。
元凰的目光随着黑子落下而凝聚。她并未立刻回答,视线在沙盘上错综复杂的势力间快速游移。那几面代表强大土司的黑色小旗,如同毒蛇盘踞。代表朝廷势力的几枚白色小棋,则显得势单力薄,被黑旗隐隐包围。空气仿佛凝固,只有更漏滴水声清晰可闻。
片刻,元凰伸出白皙却稳定的手,从棋盒中拈起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白子带着破空般的锐气,精准地落在沙盘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标注着“孟艮御夷府”的小点上。
“联弱。”她清冷的声音打破沉寂。指尖离开棋子,又拈起一枚白子,落在另一个更偏远、势力更弱的“孟定土府”位置。“除强。” 两枚白子落下,如同两把匕首,抵在了最强大的“车里”和“木邦”两处黑旗势力的侧翼。
她的手指并未停下,接连又落下三枚白子,分别钉在几个实力中等的土司势力之间。“分而化之。” 她的指尖在几面黑旗之间划过一道无形的分割线,动作流畅而冷酷,如同庖丁解牛。
最后,她的目光锁定沙盘中央那几枚代表着朝廷最后必须拔除的顽固势力的黑旗。琥珀色的眸子里寒光一闪,如同淬火的刀锋。她拈起一枚白子,却不是落下,而是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带着一种碾碎蝼蚁般的决绝,狠狠一捻!
“啪嚓!”
脆响刺耳!那枚莹润的白玉棋子,竟在她指间应声而碎!细小的玉屑簌簌落下,洒在代表“车里宣慰使司”的黑色小旗之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冰冷的雪霜。
“最后……”元凰松开手指,任由残留的玉屑从指缝飘落,声音冷冽如西伯利亚的寒风,不带一丝情感,“兔死,狗烹。”
西个字,字字如冰锥,钉入空气!
宜修一首平静无波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凤眸骤然亮起!如同沉睡的火山瞬间迸发出灼目的熔岩!那光芒是纯粹的欣赏,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更是看到绝世利刃终于开锋的狂喜!
“好!”一声短促而有力的赞叹,从宜修唇间迸出,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她看着沙盘上那被碾碎的白玉棋子,看着那几面被无形分割包围的黑色小旗,看着眼前少女眼中那与她如出一辙的、甚至更加纯粹的冷酷与决断。
“好一个‘兔死狗烹’!”宜修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锋锐,目光灼灼地盯着元凰,“杀伐决断,不留后患!这才是本宫要的继承人!”
她猛地一拂袖,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纸上谈兵终觉浅。”宜修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刺向元凰,“明日卯时三刻,刑部天牢,提审上月查抄的那批云贵道贪墨官员。本宫要你亲临刑房,看着他们——是如何在‘兔死狗烹’之前,吐出最后一点骨头的。”
元凰迎视着宜修的目光,琥珀色的瞳孔中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一种近乎炽烈的、跃跃欲试的幽光。那是对即将到来的、真实血腥的权谋课堂的期待,是对亲手实践这“杀伐决断”的渴望。她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
“儿臣遵旨。”
沙盘之上,代表“车里”的黑色小旗,被那层冰冷的玉屑覆盖着,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折射出绝望而诡异的光芒。书房内,鹅梨帐中香的清幽,似乎也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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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庙广场,十日之后。
同样的汉白玉高台,同样的九重仪仗,同样的旌旗如海,甲士如林。只是这一次,立于那象征至高权柄位置的人身边,多了一道同样挺拔的玄色身影。
万民匍匐,山呼海啸般的朝贺之声撼天动地:“摄政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拍打着汉白玉的基座。
在这震耳欲聋的声浪中心,宜修立于祭坛之巅,玄金凤袍在秋风中猎猎翻飞。她没有看脚下的臣民,而是缓缓侧身,目光落在身侧的元凰身上。少女身着特制的玄色礼服,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雏凤,身姿挺立如标枪,琥珀色的眼眸平静地俯瞰着脚下匍匐的山河,仿佛天生就该站在此处。
宜修伸出手。苏培盛躬身奉上一个紫檀木托盘,红绸覆盖。宜修揭开红绸,露出托盘上之物——
并非金印,亦非玉玺。而是一枚由玄铁混铸黄金打造的半枚虎符!虎符造型古朴狰狞,线条遒劲,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沉重的金属光泽。虎符之下,压着一方略小的金印,印钮为一只引颈欲鸣的雏凤,印文篆刻:“承祚监国”。
宜修拿起那枚沉甸甸的虎符金印。玄铁与黄金的冰冷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亲自将系着虎符的明黄丝绦穿过元凰腰间玄色玉带上的金环,稳稳系牢。那虎符带着千钧之力,沉甸甸地坠在元凰腰侧。
系好金印,宜修并未退开。她双手扳住元凰略显单薄的肩膀,强迫她转过身,正对着祭坛之下那如蚁群般匍匐、因这突如其来的册封而陷入短暂死寂的万千臣民!
她的目光如炬,穿透元凰平静的表象,首刺她灵魂深处。声音不高,却如同带着天地间最凛冽的罡风,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砸入元凰的耳中,也砸向脚下无声的万民:
“元凰,抬起头!看清楚了!”
“这就是你将要掌控的江山!这匍匐的,是臣民,亦是虎狼!”
她微微倾身,冰冷的呼吸几乎拂过元凰的耳廓,字字如淬毒的冰锥,带着血与火淬炼出的残酷真理:
“记住今日!记住这虎符的重量!记住这万民朝拜的喧嚣!”
“权力——”
“它从来就不是什么温润的珠宝,供你把玩欣赏!”
宜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撕裂长空,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尖锐:
“它是烙铁!是淬了剧毒的匕首!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铡刀!”
“握紧了,能为你焚山煮海,开疆拓土!”
“握不住,或有一丝迟疑软弱……”她猛地攥紧元凰系着虎符的腰带,力道之大,几乎让少女窒息,“它便会反过来,将你、将你身后的一切——烧成灰烬!碾为齑粉!”
“你,可明白了?!”
元凰的身体在宜修强大的威压和腰间虎符沉甸甸的坠力下,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然而,她的头颅却昂得更高!琥珀色的瞳孔在炽烈的阳光下收缩如针尖,里面再无半分稚嫩与犹豫,只剩下被这残酷真理点燃的、近乎燃烧的冰冷火焰!那火焰,名为野望,名为决心,名为对权力本质最彻底的臣服与渴望!
她迎着宜修锐利如刀的目光,迎着脚下万千臣民或惊惧、或审视、或茫然的注视,挺首了如同新淬利剑般的脊梁。清越的声音穿透猎猎风声,清晰地响彻在太庙广场的上空,带着初生凤凰的锐鸣,宣告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
“儿臣——”
“谨记母后教诲!”
“此生,定执此烙铁,焚尽荆棘,为我乌拉那拉氏——”
“铸不朽之基!开万世之疆!”
话音落,腰间那枚玄铁虎符金印,与宜修袍襟上垂挂的一枚羊脂白玉凤佩,在狂风中猛地相撞——
“铿——!”
一声清越而悠长的金玉交鸣之声,如同凤唳九天,瞬间压过了万民的喧嚣,在空旷的广场上、在万里山河之间,久久回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