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钟声撞过太和殿的铜鹤时,元凰正将那枚宜修用过的羊脂玉镇纸按在奏折上。明黄奏章上“请设女官二十员”七个朱字,被日光晒得发烫,在阶下黑压压的朝服中炸出一片倒抽冷气的声浪。
“陛下三思!”礼部尚书冯保的朝珠撞得叮当作响,他额头磕在金砖上,渗出血珠,“《周礼》有云‘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女子入仕,是要将我朝拖回武周乱政的旧辙吗?”
元凰指尖划过玉镇纸边缘——这镇纸是宜修教她批奏折时用的,边角被磨得温润,当年宜修就是握着她的手,在《女诫》的空白处批注:“治世若烹小鲜,不必问釜是铜是铁,能熟肉便好。”此刻她忽然扬声,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晨光中流转:“传林若微。”
殿角阴影里走出个穿石青色宫装的女子,鬓边簪着支碧玉簪,正是尚宫局掌印林氏。她捧着本账册跪地,声音清越如敲冰:“奴婢在尚宫局掌印五年,核过内库账目七千余笔,查出亏空二十万两,惩治蛀虫十七人。”她将账册举过头顶,“这是奴婢去年核的江南织造贡品账,比旧账少报锦缎三百匹,皆因织造府以次充好——敢问冯大人,这等‘公事’,女子做得做不得?”
阶下响起窃窃私语。元凰忽然抓起案上的冰绸香囊,袋中簌簌作响——是苏绾用新法算出的漕粮账册,红绸裹着的账页上,每笔数字旁都画着小小的稻穗。“苏绾,”她扬声道,“你且说说,上月河漕账上那笔‘漂没’的三万石米,究竟去了何处?”
从司计局调来的苏绾应声出列,她穿着半旧的湖蓝色比甲,手里攥着串乌木算珠:“回陛下,那三万石米根本没入漕船。通州仓大使与漕帮把头勾结,用陈米冒充新粮,将好米卖给了晋商粮行,账册上却记做‘水浸漂没’。奴婢按圣祖娘娘教的‘西柱清算法’核对,三日便算出了破绽。”
元凰忽然将宜修那件貂裘从御案后抖开,玄色缎面上的暗金龙纹在穿堂风里起伏:“诸位可知这领貂裘是谁缝的?圣祖娘娘病中亲授针法,教朕‘针脚要密,如防贪腐;线要藏锋,似护忠良’。当年黄河决堤,是尚功局的宫女连夜赶制了三千件棉衣,比工部快了五日;江南大疫时,浣衣局的苏氏献出祖传药方,救了两县百姓——这些事,冯大人怎不说是‘乱政’?”
冯保的脸涨成猪肝色,喉间嗬嗬作响。元凰却己转向殿外:“传朕旨意:林若微调詹事府任从六品赞善,专核内宫用度;苏绾升户部主事,掌漕粮账册;另从六局选出精通算学、医术、农桑者十八人,分授各部司官,月俸与男子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谁再敢说‘女子不可’,先去看看通州仓里那些被蛀空的粮囤——那里的米虫,可比女子更懂‘乱政’。”
退朝时,林若微捧着账册候在丹陛侧。她指尖缠着圈冰绸线,是昨夜核账时不小心被算盘木刺扎破手指,用宜修留下的贡品冰绸裹的。元凰瞥见那抹莹白,忽然问:“圣祖娘娘教你们算账时,常说什么?”
“娘娘说,”林若微的声音微颤,“账上的数字会骗人,但仓库的粮囤不会。算珠要清,心更要清,因为每粒米都连着百姓的肚子。”她翻开账册,指着其中一页,“这是杭州茶商吴月娘的缴税收据,她去年开了十二间茶铺,缴的茶税比前三家男商号加起来还多。她说当年圣祖娘娘南巡,曾夸她调的雨前龙井‘有风骨’。”
元凰接过账册,指尖抚过“吴月娘”三个字。她想起十西岁那年,宜修带她微服去苏州茶肆,见个穿蓝布裙的少女正用算盘核账,算珠打得比男子还响。宜修当时笑着说:“你看她指尖的薄茧,是算出来的生计,比金镯子更体面。”后来才知那少女是前明御史之女,丈夫早逝后守着三间茶铺,竟靠着精准的账目和独到的茶艺,做成了江南最大的茶商。
暮色漫进凤仪宫时,苏绾正用新制的象牙算盘核漕粮账。她算得极快,算珠碰撞声像春蚕啃桑,忽然停在“山东漕粮损耗”那页——旧账写着“损耗三成”,她按宜修教的“实地盘存法”一算,实际损耗不足一成,差额竟够赈济两个县的灾民。
“这里的墨痕不对。”元凰忽然在她身后开口,“圣祖娘娘教过,真账的墨色匀,假账的墨色浮,因为做假账的人心里发虚,握笔不稳。”她指着账册角落一朵小小的玉兰花,“这是你画的?”
苏绾脸颊绯红:“奴婢学圣祖娘娘的落款。娘娘当年在尚功局,账册尾页总画朵玉兰,说女子做事要像玉兰,花虽静,却有暗香。”
元凰拿起笔,在那朵玉兰旁添了片叶子。窗外传来盲女阿筝的三弦声,混着新谱的童谣飘进来:“女先生,教珠算,噼里啪啦算得欢。算清粮,算清钱,百姓笑开颜……”她忽然想起宜修曾说,最好的治世,不是朝堂上的争吵,是街头巷尾的歌声。
掌灯时分,内侍来报,苏州知府递上奏折,说吴月娘愿捐出私宅改建女学堂,聘江南大儒教算学、医术,还请了种番薯能手教农桑。元凰在奏折上批了个“准”,又想起什么,添了句“再添刺绣科,用圣祖娘娘留下的云锦图谱作教材”。
案头的玉圭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圭上的裂纹里像藏着宜修的声音。元凰倒了杯梨花白,放在对面的空座上——那里的月光,总比别处更柔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