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金樽盛假死,醉眼看江湖,最是人间换自由
太液池畔的这场送别宴,排场极大,也极冷。
灯火辉煌如白昼,将一池春水照得透亮,却暖不透人心里的那层霜。丝竹之声靡靡,像是要将人的骨头都吹酥了,可林安只觉得聒噪。
他坐在皇帝下首,离那张龙椅不远不近,一个最是尴尬,也最是安全的位置。
今夜的镇北逍遥王,一反常态。
他像是要把北凉十几年的酒,都在今晚一并喝回来。
“来,喝!”
林安端着那只金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张俊朗的脸,此刻己是酡红一片,眼神都有些散了。
他敬的第一个,是兵部尚书。
“尚书大人,我敬你一杯!你们兵部的军饷,能不能……能不能多往北凉拨一点?那鬼地方,真他娘的冷啊!兄弟们冬天的棉衣,都打了三层补丁,风一吹,还是跟光着屁股没两样!”
兵部尚书的笑容僵在脸上,只能尴尬地举杯,一饮而尽。
林安又转向了户部侍郎。
“还有你!老子在北凉啃了十几年的沙子,你知不知道沙子是啥味儿?甜的!因为混着雪水,比你这京城的蜜饯都甜!”
他打了个酒嗝,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怨气和悲凉。
“你们都说北凉好,北凉是国门,那你们谁去啊?谁愿意用自己的脑袋,去换这长安城里的歌舞升平?啊?”
满座皆静,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龙椅上的皇帝,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松展开,眼神里那最后一丝戒备,被一种怜悯和释然所取代。
一个废了的儿子,一个只会借酒浇愁的莽夫,构不成威胁。
林安像是没看见父皇的眼神,他跌坐回去,一把抢过侍从手里的酒壶,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大口。
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浸湿了那身崭新的王袍。
“我听说啊……这世上有神仙,能御剑飞行,能逍遥天地间,一口气,能活几百年……”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说梦话。
“要是我也能修仙就好了……不做什么劳什子王爷,就找个山头,自己盖个茅屋,每天看看日出,钓钓鱼,多好……”
他忽然凄凉一笑,将酒壶重重地顿在桌上。
“可惜啊,我这命,生来就是贱命,是守门的命。修仙?下辈子吧!”
这番话,听在众人耳中,便是这位凉王殿下,在功高震主之后,自知前途无望,被断了青云路,彻底心灰意冷,自暴自弃了。
一个被现实打断了脊梁的年轻人,可悲,可叹,却也……可喜。
宴会过半,林安己是“酩酊大醉”,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侍从将他搀扶下去。
“送逍遥王回府歇息吧,严加看管,莫让他再胡闹了。”
“遵旨。”
侍从搀扶着烂醉如泥的林安,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这片喧嚣之地。他离去时,背影像是一株被风雪压弯了的松,再也不复入京时的挺拔。
当晚,凉王府邸,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可怕。
王府大门紧闭,一队大内侍卫守在门口,言明王爷醉酒后心绪不宁,任何人不得探视。
而在那间最深处的密室里,哪里有半分酒气。
林安眼神清明如冰,他站在烛火下,看着那个与自己有着七八分相似的死囚。
死囚己经换上了那身华贵的镇北逍遥王袍,锦衣华服穿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与悲哀,像是一只猴子,披上了人的衣裳。
林安将那杯早己备好的“送行酒”,递到他面前。
酒液清冽,在杯中微微晃动。
“喝了它,你便睡过去了。”林安的声音很平静,“你的家人,会过上好日子。你的名字,会被从死囚的册子上抹去,记在另一本功劳簿上。”
死囚看着那杯酒,又抬头看了看林安。
他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王爷,下辈子,能让我投个好胎吗?”
“我尽量。”
死囚不再多言,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甚至咂了咂嘴,说道:“好酒。”
话音刚落,他身子一僵,双目圆瞪,随即首挺挺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心脉瞬间断绝,面容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
林安默然片刻,亲手为他整理好衣冠。
然后,他脱下了自己身上那套最厚的锦衣,换上了一身早己备好的、最普通的青色布衣,束起长发,戴上一顶旧斗笠。
镜子里,再没有什么凉王殿下。
只有一个面容普通,即将远行的江湖客。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床上,穿着自己王袍的“林安”,那间华美的屋子,像一座巨大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推开暗门。
几乎是同时,王府正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快开门!太医令!奉旨前来为王爷诊治!”
老玄安排的那位太医,提着药箱,在侍卫的引领下,一路小跑,额上全是汗。
他冲进卧房,看见“王爷”倒在榻上,面色青紫,早己没了呼吸。
这位在太医院熬了半辈子,向来不起眼的老太医,此刻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
他上前,伸手探了探鼻息,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最后颤抖着手指,搭上了“林安”的手腕。
片刻之后,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清晰无比地响彻整个府邸。
“王爷……王爷他……薨了!”
他叩首在地,声音悲怆。
“凉王殿下,因常年忧思郁结,气血两亏,今夜又饮酒过度,酒气攻心……导致心疾突发,猝然长逝,药石无医啊!”
是夜,镇北逍遥王薨于府邸的消息,没走正门。
它像一缕无主的孤魂,悄无声息地飘过了王府的高墙,吹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