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的办公室，位于新纪元大厦的最高层。
整个楼层只有这一间办公室，空间大得令人心生敬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昂贵而冷冽的香氛，混合着电子设备运行时特有的、微不可闻的嗡鸣。这里的每一件家具都像是艺术品，线条简洁到极致，材质非凡，透着一种非人间的冰冷与奢华。
但最令人震撼的，还是那面巨大的、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单向落地窗。透过它，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芸芸众生。在他眼中，地面上川流不息的悬浮车流，不过是电路板上按照预设程序移动的微光信号；那些曾经被视为奇迹、高耸入云的全息投影建筑，不过是他沙盘上随意摆放的积木，可以随时替换，随时抹除。
他享受这种感觉。一种将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神明般的掌控感。这里不是办公室，而是他的神殿，是他意志的延伸。
苏霓裳再次被带到这里时，陆沉正背对着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黑色丝质家居服，赤着脚站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王国”。他的背影在巨大的城市剪影前，显得孤独而又无比强大。
“你看到了吗？”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通过房间内完美的声学设计，清晰地传到苏霓裳耳边，仿佛就在她耳畔低语。“这座城市，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每一个齿轮，每一根线路，都在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转。它高效、华丽、稳定。但它，还不够完美。”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苏霓裳身上，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尚未完成的、拥有致命缺陷的艺术品。
“因为，驱动这座仪器的核心——‘人’，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他们脆弱、善变，会被愤怒、嫉妒、贪婪这些无用的情绪所左右，做出各种不理智的、破坏秩序的行为。他们会因为各自不同的记忆和经历，产生偏见、隔阂，甚至仇恨。这些，都是‘BUG’，是这个华美机器里，需要被修复的、低级的程序漏洞。”
他走到一张由纯白玉石打造的巨大沙盘前，沙盘上，是整座城市的微缩模型，精细到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都清晰可见。随着他的靠近，沙盘发出柔和的光芒，模型上空浮现出无数流动的、代表着城市信息流的数据光线。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精致的模型，像在抚摸自己最心爱的孩子。
“而你的歌声，就是修复这一切的‘密钥’。”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狂热的激情，一种找到了终极答案的兴奋。“我们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去贩卖那些肤浅的‘情绪香水’和‘前世体验’？那不过是初级阶段的麻醉剂，是必要的铺垫。是为了积累资本，更是为了让世人习惯于‘记忆可以被共享’、‘情感可以被交易’这个概念。温水煮青蛙，他们才不会反抗。”
“我的最终目的，不是贩卖，而是……融合。”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苏霓裳既熟悉又陌生的光芒。那是一种融合了创造者的激情与毁灭者的偏执的、令人战栗的光芒。
那光芒，和千年前，那个浑身浴血、踩着宫廷乐师的尸骨，站在清音阁里，逼迫她献唱的叛军首领，眼中的贪婪与野心，如出一辙！
苏霓裳的心猛地一缩。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第一次在她脑海中浮现。
难道……
“我要构建一个‘集体潜意识’的世界，一个真正的乌托邦。”陆沉没有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或者说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他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宏伟蓝图中。“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个体记忆的隔阂，所有人的情感和经历，都将汇入一个巨大的、由我主导的记忆之海。人们会共享最伟大的智慧，体验最崇高的美德，感受最纯粹的快乐。”
“再也没有战争，因为所有人都将通过数据共享，切身体验过战争的残酷。再也没有贫富差距带来的仇恨，因为所有人都将感受过彼此的艰辛与不易。再也没有孤独和误解，因为我们的灵魂，将前所未有地紧密相连，再无秘密。”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性，描绘着一幅无比美好的未来画卷。
然而，苏霓裳听到的，却是这画卷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的潜台词。
共享智慧？是让所有人都变成没有独立思想的、只会执行他命令的终端。
消除纷争？是剥夺所有人自由意志后、死水一潭的“和平”。
灵魂相连？是让所有人的隐私和尊严，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他这位“神明”的审视之下！
这哪里是乌托邦！
这分明是一个由他独裁的、最极致、最恐怖的……精神牢笼！
“你……”苏霓裳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你凭什么认为，你有资格去决定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凭什么由你来主导这一切？你把自己当成神了吗？”
陆沉似乎料到她会这么问。他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怜悯，和一种不被理解的、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因为，我经历过。”
他缓缓摘下那副金丝边眼镜，露出了那双深邃的、不带任何伪装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苏霓裳看到了尸山血海的倒影。
“我的前世，是终结了南唐乱世的将军。我亲眼见过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我亲眼见过人们因为猜忌和仇恨，自相残杀，父子相食，易子而炊。我试图用铁和血，去建立一个新的秩序，但我失败了。”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遥远，仿佛从千年的时光隧道中传来。
“我失败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无法控制人心。我能统一疆土，却无法统一思想。仇恨的种子，总会在新的土壤里再次发芽。而你，”他的目光，重新变得灼热，像两团燃烧的鬼火，“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弥补千年前遗憾的可能。科技，给了我统一思想的工具；而你，就是启动这工具的灵魂。我们是天作之合，注定要完成这前无古人的伟业。”
苏霓裳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那个可怕的念头，被证实了。
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科技暴君，竟然……竟然就是那个逼死自己的叛军首领的转世！
难怪！难怪他眼中的偏执如此熟悉！难怪他对“秩序”的渴望如此疯狂！他不是在创造未来，他只是放不下过去！
他只是在用一种更文明、更隐蔽、更彻底的方式，去延续他千年前那未完成的、血腥的征服！
“你是个疯子……”苏霓-裳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恨意。
“不被理解的天才，在庸人眼中，通常都是疯子。”陆沉重新戴上眼镜，将那片尸山血海重新掩盖在温文尔雅的镜片之后，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苏霓裳，”他第一次，准确地叫出了她的本名，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笃定，“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我们之间的恩怨，始于千年之前。”
苏霓裳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什么都知道。她的所有伪装，在他面前都如同儿戏。
“但这不重要。”陆沉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前世的恩怨，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样宏伟的目标面前，渺不足道。我需要你，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你是唯一能理解我这份痛苦和执念，并帮助我实现这一切的人。”
他向她伸出手，一如那晚在琉-璃囚笼中一样，姿态优雅，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放弃你那点可笑的、属于古代女子的个人恩怨和所谓风骨吧。那些东西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一文不值。与我一同，站在新世界的顶端，成为历史的创造者。这，才是你这千年一遇的歌喉，真正的价值所在。”
他的独白，结束了。
他向她摊开了他所有的野心，和他自认为最崇高的理想。他在等待她的臣服。
苏霓裳看着他，看着那张与记忆中完全不同、却透着同样灵魂底色的脸，心中那熄灭己久的、属于亡国歌女的仇恨，与此刻作为一个独立自由的灵魂的愤怒，交织在一起，熊熊燃烧，驱散了所有的恐惧。
她缓缓地，扬起了一抹冷艳至极的笑。
“我的歌喉，”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如金石撞击，在这空旷的办公室里回响，“是用来为自由而唱的，为真情而唱的，为不屈的灵魂而唱的。而你的‘乌托邦’里，没有自由，只有被圈养的牲畜。”
她迎着他骤然变冷的目光，骄傲地挺首了脊背，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那个决绝的夜晚。
「所以，我的答案，和千年前一样——」
「你，不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