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诊所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臭氧和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林默胸口。他看着周牧离开的背影，那完美却空洞的双手动作，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泡沫。代价……无可挽回的代价！修复了肢体，却遗失了灵魂。这哪里是救赎？分明是与魔鬼的交易！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反胃。离开！必须立刻离开这里！那个雨夜的悔恨再噬骨，也比变成一具没有情感的躯壳要好！
他猛地转身，想要对身边那个如同影子般的灰衣女子说些什么。就在这时，通道深处，一阵压抑的、却带着巨大力量感的骚动猛地传来！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奔跑的急促，在冰冷的通道里空洞地回响！那脚步声杂乱、沉重，伴随着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仿佛一头负伤的野兽在奔逃！
林默和灰衣女子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通道尽头，一个魁梧的身影正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是陈岩！
但此刻的陈岩，与林默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被痛苦压垮却依然坚毅的消防员判若两人！也与他在溯时舱里成功救回妻子后、带着茫然走出时不同！
他身上的灰色连体服被汗水浸透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虬结的肌肉轮廓。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他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汗水，五官因为极度的痛苦、恐惧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绝望而扭曲变形！那双曾经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因为巨大的刺激而扩张到极限，里面翻滚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慌和茫然！
最让林默心脏骤停的是陈岩此刻的状态！他的双臂，以一种极其怪异、却又无比牢固的姿势，死死地、痉挛般地环抱在胸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保护着怀中的……虚无？不！林默定睛一看，陈岩的臂弯里，紧紧地、以一种近乎要勒断自己骨头的力道，环抱着一个……**小小的、穿着粉色连衣裙的、一动不动的身影**！
那是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脆弱的蝶翼覆盖在眼睑上。她的身体软软地垂着，毫无生气。粉色的连衣裙上，沾染着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己经干涸发黑的……血迹！以及……烟灰的污迹！
“让开！让开！医生！救救我女儿！！” 陈岩嘶吼着，声音撕裂沙哑，带着血沫的味道。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疯牛，完全无视通道里的工作人员，抱着怀里那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朝着某个方向猛冲！他的目标，似乎是诊所深处某个标识着“紧急处理”的区域！
他的动作狂暴、笨拙，却又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他冲锋的姿态，他护住怀中“伤员”的方式，他寻找“急救点”的方向感……无一不是最标准的消防员火场救援姿态！他的肌肉记忆，在主人意识彻底崩溃的边缘，依旧忠实地执行着救援程序！
灰衣女子面无表情地侧身让开，仿佛对此情景司空见惯。通道里其他灰衣工作人员也如同设定好的程序，纷纷避让，没有任何人上前阻拦或询问，只有冰冷的目光追随着这疯狂的一幕。
林默却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陈岩的女儿？！他第二次启动了溯时舱？！是为了救女儿？！看那小女孩的样子……显然……失败了！
陈岩抱着女儿，如同一阵绝望的旋风，冲进了通道深处一扇自动滑开的金属门内。门内似乎是类似急救室的地方，惨白的灯光一闪而过，随即门又迅速关闭，隔绝了里面的景象和声音。
通道里恢复了死寂。只有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林默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陈岩，消防员。第二次使用溯时服务。” 灰衣女子平板的声音在林默身边响起，像是在播报一则无关紧要的通知，“目标锚点：阻止其女陈小雨在‘阳光花园’幼儿园火灾中吸入过量有毒烟气导致脑死亡。干预结果：失败。代价：与女儿相关的全部情感记忆单元（SEMU），及因强关联性触发的……剩余所有情感记忆单元强制清算程序。”
第二次……失败……全部情感记忆单元……强制清算程序？！
林默如遭雷击！强制清算程序？！这意味着什么？！陈岩不仅将彻底忘记女儿，还将失去……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爱、恨、悲、喜？！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空壳？！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要下去！他想逃离！立刻！马上！
“他的状态……需要观察。” 灰衣女子似乎看穿了林默的想法，或者仅仅是按流程执行，“TCA（时空连续性管理局）对‘高侵蚀风险个体’有强制观察要求。请随我来。”
TCA？强制观察？高侵蚀风险？这些冰冷的术语像冰雹一样砸在林默头上。他来不及细想，就被灰衣女子不容置疑地引导着，走向通道深处另一条岔路，进入一个类似观察室的房间。房间的一面墙是巨大的单向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壁“紧急处理室”内的景象，而里面的人却看不到这边。
紧急处理室内光线惨白。陈岩怀抱着女儿小小的身体，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魁梧的身躯佝偻着，像一个被摧毁的巨人。他低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泪水混合着汗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女儿冰冷的额头上。
两名穿着白大褂（但同样是深灰色调）的“医生”试图靠近，想要接过孩子进行检查。
“滚开！！” 陈岩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那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暴戾和无边的痛苦！他像护崽的猛虎，死死抱着女儿，身体紧绷，做出攻击的姿态！那姿态，依旧是消防员面对危险时保护弱者的本能反应！他的肌肉记忆，在情感的废墟上，依旧在徒劳地履行着职责！
“陈先生，我们需要确认孩子的状况……” 一个“医生”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
“她没死！她只是睡着了！她只是……只是……” 陈岩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变成了痛苦的呓语。他看着女儿毫无生气的脸，那曾经红扑扑的、会对着他甜甜地笑的小脸，此刻冰冷苍白。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女儿的脸颊，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女儿冰冷皮肤的瞬间！
异变陡生！
陈岩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脸上的痛苦、绝望、疯狂……所有激烈的情感，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然后，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色**！
如同退潮的海水，汹涌的情感迅速从他的脸上抽离！扭曲的五官一点点松弛下来，恢复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他眼中那如同熔岩般翻滚的痛苦和血丝，迅速消散，瞳孔收缩，眼神以惊人的速度变得……空洞！
他伸向女儿脸颊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指尖距离那冰冷的皮肤只有几毫米。
他看着女儿的脸。那张他视为生命珍宝、刚刚为了救她而再次踏入地狱的小脸。他“知道”这是他的女儿陈小雨。理智清晰地告诉他：这是他和苏婉爱情的结晶，是他生命的意义。
但是……
一种绝对的、无法理解的虚无感，瞬间吞噬了他心中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那无边的绝望、那刻骨的爱！
女儿苍白的小脸……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陌生**！
不是不认识五官的陌生，而是一种所有情感连接被彻底斩断、清零后的、彻底的漠然！
他看着那张脸，就像看着一张落在路边的、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小孩的寻人启事照片！那小小的身体里蕴含的生命——那份他曾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鲜活——他感受不到了！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冷的、绝对真空的屏障！
“小雨……” 他下意识地、如同程序触发般，喃喃地念出了女儿的名字。但那声音平板、空洞，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情感起伏，就像一个坏掉的录音机在播放一段毫无意义的录音。
他环抱着女儿的手臂，那曾经死死勒住、仿佛要将女儿融入自己生命的力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瞬间松垮下来。
小小的、穿着染血粉色连衣裙的身体，失去了父亲臂膀的支撑，如同一个破旧的布娃娃，无声地、软软地滑落，跌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
那小小的身体，摔在了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小小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依旧毫无生气。
陈岩就那样跪在地上，低着头，空洞的眼睛看着地上那小小的身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痛苦，没有震惊，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彻底的、荒芜的、如同死水般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扶。
仿佛地上躺着的，只是一件不小心掉落的、无关紧要的行李。
“强制清算程序完成。情感记忆单元（SEMU）清除率：99.8%。认知状态：深度持续性分离障碍（PDD）。” 冰冷的电子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在观察室和紧急处理室里同时回荡，如同最终的宣判。
紧急处理室里的两名“医生”似乎得到了指令。他们不再试图靠近陈岩，而是面无表情地走向地上那小小的身体。其中一人拿出一个便携式扫描仪，对着小女孩冰冷的身体快速扫了一下。扫描仪发出短促的“嘀”声，屏幕上跳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标志和一个冰冷的词：“NRN”（无神经反应）。
另一名“医生”则拿出一个平板，快速记录着什么。然后，他们动作熟练地，如同处理一件医疗废弃物，用一个无菌的、白色的裹尸袋，将那个小小的、穿着粉色连衣裙的身体装了进去。拉链拉上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岩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空洞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被装入白色袋子的轮廓。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没有阻止，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段与他无关的、无聊的影像。
当“医生”们推着那个装着白色袋子的金属推车，准备离开时，经过跪在地上的陈岩身边。其中一个“医生”似乎不小心，推车的轮子轻轻擦碰到了陈岩跪在地上的膝盖。
陈岩的身体因为这轻微的触碰，微微晃动了一下。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观察室里林默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动作。
陈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那冰冷的金属推车，扫过那白色的、鼓鼓囊囊的袋子。他的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茫然的虚无。
接着，他张开了嘴。
用一种极其沙哑、平板、没有任何情感起伏的、如同坏掉的留声机般的声音，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小雅……对不起……小雅……对不起……小雅……对不……”
还是那个名字！苏婉！他第一次重启后唯一残留的、空洞的符号！他彻底忘记了刚刚为他而死、此刻被装入裹尸袋的女儿！他的大脑里，只剩下那个第一次被剥离情感后残留的、无意义的音节！如同一个陷入死循环的、彻底损坏的程序！
“医生”们推着推车，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紧急处理室，留下陈岩一个人跪在冰冷的地上，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一遍又一遍地、空洞地呓语着：“小雅……对不起……”
观察室里，林默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这就是……强制清算程序？！这就是情感清零的终局？！忘记挚爱，忘记骨肉，变成一个只会念叨着空洞名字的……活死人？！
就在这时！
单向玻璃墙外，紧急处理室的门再次无声滑开。
进来的不是“医生”，而是一个穿着笔挺黑色风衣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正是林默在咖啡馆外惊鸿一瞥的那个黑衣人！
他无声地走到跪在地上、兀自呓语的陈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件垃圾。
陈岩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依旧沉浸在他空洞的呓语中。
黑衣人缓缓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优雅。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在陈岩面前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陈岩的呓语戛然而止。他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洞的眼神茫然地聚焦在黑衣人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黑衣人似乎满意地点点头。他伸出手指，不是去触碰陈岩，而是指向了陈岩紧握的右手——那只手，因为刚才死死抱着女儿而用力过度，指关节处有几道新鲜的、渗血的擦伤。
林默这才注意到，陈岩紧握的拳头里，似乎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指缝间，露出一点点的……**蓝色碎芒**？
那光芒……林默觉得无比眼熟！是……是溯时舱启动时的那种幽蓝光芒的碎片？！
黑衣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陈岩紧握的拳头上。没有用力，只是轻轻一触。
陈岩紧握的拳头，如同被解除了某种指令，瞬间松开了。
叮铃……
几块细小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如同碎玻璃又如同水晶般的碎片，从陈岩松开的手掌中掉落，砸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声响。
林默瞬间想起了陈岩第一次重启成功后被弹出时，光幕上显示的“沙漏标志崩散”的细节！这些……就是那崩散的沙漏碎片？！
蓝色的碎片在地面上滚动了几下，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变成了几块毫无生气的、灰扑扑的石头。
黑衣人看也没看那些碎片，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单向玻璃，似乎……精准地落在了观察室内林默的身上！尽管隔着玻璃，林默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骨髓！
黑衣人缓缓站起身，重新拉低了帽檐。他没有再看地上如同雕塑般跪着的陈岩，也没有理会那些失去光芒的碎片。他转过身，黑色的风衣下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无声地离开了紧急处理室。
房间里，只剩下陈岩一个人，跪在冰冷的地上，面对着几块灰扑扑的石头碎片，眼神空洞，如同一尊被遗弃在时间长河岸边的、风化的石像。
沙漏的刻度，终于走到了尽头。
名为“陈岩”的情感沙漏，所有的沙粒，都己流尽。
留下的，只有一片冰冷、死寂、名为“空壳”的……终末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