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檀香袅袅,一时间竟静得能听见史文奎急促的呼吸声。
史文奎轻咳一声,衣袖一拂,似要挥散方才的失态。
他急声吩咐:"来人,将那大虫抬上堂来!
"声音刻意提高了三分,好教众人都把注意力转到老虎身上。
衙役们呼喝着驱散人群,八名壮汉吭哧吭哧将死虎抬至堂前。
那斑斓猛虎被"砰"地扔在青石板上,虽己气绝,却仍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森然。
史文奎起身细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畜生足有小牛犊大小,爪如铁钩,尾似钢鞭。难怪能在景阳冈连伤数命,活虎之威可想而知!
"传仵作验伤!"史文奎突然喝道。
堂下顿时一片哗然。
这又不是人命官司,怎的连仵作都唤来了?
原来这位县太爷心里打着两重算盘:一来他见武松虽演示了拳路,终究难信血肉之躯能毙此猛兽,疑心是那老虎暴病而亡,被武松撞见冒功;二来……他眼角余光扫过堂外围观的百姓,暗忖若真有诈,当众揭穿也好堵住悠悠之口。
更深一层的心思,却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方才武松提及苏轼,就像一根刺扎进心里。此刻既盼着证实武松冒功好治他的罪,又隐隐希望这汉子真能打死猛虎。若果真如此,重赏武松,也算是对恩师苏轼的一种……弥补?
仵作己提着验尸箱小跑而来。
史文奎整了整衣冠,目光在武松与死虎之间来回游移。堂外百姓伸长脖子,都等着看这出"验虎奇案"如何收场。
仵作提着验伤器具上前,先将那斑斓猛虎翻了个身。
只见他手法娴熟,从虎头验到虎尾,每一寸皮毛都不放过。
按着衙门规矩,这验伤须得一五一十报明:共中几拳几脚,伤在何处,力道几何,都要记录在案。
旁边书吏手持朱笔,在验伤单上一一注明。
细细查验下来,这猛虎身上共受三拳三脚:两记窝心脚,正中虎目,踢得眼珠迸裂;一记"魁星踢斗",蹬在虎背,震断脊骨;虎尾更是被生生踹断——这三脚端的是狠辣非常。
再看拳伤:右眉骨上一记"泰山压顶",打得骨裂皮开;右前胯连中十数拳,却只算一处伤痕——因那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同个部位;最后右耳门一记"钟鼓齐鸣",才是致命一击。
这仵作却是个伶俐人,只报了三拳两脚,故意漏了右眼那一脚。
原来右眉骨那一拳的伤痕,恰好将眼窝踢伤的痕迹遮掩了。
他这般安排,明里是照实禀报,暗里却是在给武松长脸——须知这打虎的招数,愈是精炼,愈显英雄本事。少报一脚,反倒更显得武松拳脚干净利落,不含半分拖泥带水。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刚刚听到了武松自称曾受过苏大学士的指点吧。
毕竟,那个时候的读书人,有谁不仰慕苏大学士呢。
史文奎一面听,一面回想方才武松演示的拳路。但见所报伤痕与武松招式严丝合缝,不由得微微颔首。
至此,打虎之功确凿无疑,再无虚妄。
仵作禀报完毕,躬身退至一旁。
堂下百姓早己按捺不住,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那书吏将验伤单呈上公案,朱砂字迹在阳光下分外鲜明。
几个衙役刚将死虎抬下堂,便有个身着锦袍的管事急匆匆赶来。
此人乃是本县"回春堂"大药铺的管家,奉了东家之命,当场拍出五百两雪花银要买这虎。
县衙师爷满脸堆笑地应承,只待老爷发落完毕,立即差人将虎送至府上。
说起这位药铺东家,在阳谷县可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不仅富甲一方,更与当朝太师蔡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与史文奎虽同属蔡党,却比这七品县令得宠得多——据说连那在江南为徽宗搜罗花石纲的朱勔父子,都与他把酒言欢。
有趣的是,此番悬赏打虎的花红,正是出自西门庆的私囊。
坊间暗传,此中另有隐情:原来西门庆为讨好蔡京,特请青州知府以押运花石纲为名,从辽东弄来一对猛虎。不料途中一只毙命,一只逃脱。偏生蔡太师所求的"延龄丹",需以双虎之骨为引。如今逃虎被武松所毙,倒解了西门庆的燃眉之急。
史文奎当即命人取来先前悬赏的五十两花红银子,外加一对金花,一匹大红锦缎。
"武壮士,这些赏赐你且收下。"
"大人恕罪,草民不敢领受。"
"哦?这是为何?"
"草民不过是路过景阳冈,侥幸打死猛虎,己是万幸,岂敢再贪图意外之财?倒是那些猎户们,为除虎患日夜辛劳,还望大人将这些赏赐分与他们。"
"好!"史文奎不禁击节赞叹。
眼前这武松当真是难得,不愧是苏学士调教出来的人物!这世上谁人不晓银钱的好处?偏生这武松就是个异数。再看他衙门里这些人,上至县尉、主簿,下至六房胥吏、典史差役,哪个不是见钱眼开的主儿?若得武松这般人物在麾下当差,定能秉公执法,不徇私情。
他此刻心中对武松的赏识愈发深切,目光中满是赞许之色。
"武松啊,你既执意不受这些银两,也罢!"他略一沉吟,随即朗声道:"那就赏与众猎户分了吧!孙新,你且领着众兄弟将这些银两好生分了。"
孙新与众猎户闻言,连忙躬身行礼,齐声道:"多谢大人恩典!多谢武二爷厚赐!"
众人喜形于色,心中更是对武松敬佩不己。
几个年长的猎户暗自思忖:这武二郎果真是条言出必行的好汉!那日在景阳冈上说要推辞这五十两赏银,今日竟当真分文不取。
临别之际,孙新与解珍、解宝等猎户又说了些江湖上的客套话。
孙新特意留下自己在阳谷县的住处,再三邀约武松他日前来饮酒畅谈。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顾家娘子,她不仅大大方方地报上自家庄院所在,还对武松说道:"武都头若寻不着孙大哥,只管来我庄上。他日若有用得着小女子的地方,只需捎个信来。"
这番话掷地有声,竟比寻常男子还要豪爽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