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着酒碗边缘,继续道:"那时苏公刚被贬官回京,我在野径上烤了只兔子,香气引来了他。说来也巧,他尝过后竟大加赞赏,邀我同行。我那时正无处可去,便随他去了东京。"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几分自豪,"后来官家赏识他的才学,还升了他的官职。"
春梅虽然低眉顺目地翻动着石板上的羊腿,但每一个问题都问在关键处。
她看似随意地问道:"婢子愚见,都头这般豪爽性子,与苏大学士那等文人雅士,该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为何放着逍遥自在的游侠日子不过,反倒……"
"哈哈哈!"武松大笑打断,又饮尽一碗酒,"姑娘有所不知,苏公看似文弱,实则……"他突然顿住,似在斟酌用词。
春梅适时递上一块新烤的羊腿肉,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都头若是不嫌婢子多嘴,可否说说其中缘由?"
她微微偏头的模样,竟透着一股少女般的娇俏。
"姑娘若有兴致,说与你听也无妨!"武松朗声笑道,顺手将一片烤得焦香的羊肉送入口中。
"那年在清河县,我手刃了田虎帐下几个作恶多端的贼子,不得己流落江湖。"他端起酒碗饮了一大口,"一日在山坡上逮着只野兔,正欲生啖其肉,偏巧遇上了苏公。他亲自教我如何炙烤。"
说到这里,武松忽然摇头苦笑:"可当他听闻我杀贼的经过,脸色顿时就变了。"
"为何?"春梅手中的铁签不觉停了下来,一双杏眼睁得溜圆。
"我当时也这般问他。"武松模仿着当年的语气,"'你一个酸儒,懂什么江湖恩怨?'谁知他反问我:'那几个贼人该杀,可你不经官府而私自动刑,与他们何异?'"
"岂有此理!"春梅拍案而起,袖口带翻了酱碟,"那些恶贼杀人如麻,都头这是替天行道!"
武松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我也是这般回他。可那老儿又问……"
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若人人都自诩替天行道,这世道岂不更乱?倘若我武功高于你,此刻将你斩杀,是否也算为民除害?'"
"好个刁钻的老学究!"春梅气得脸颊绯红,手中的铁签狠狠插在肉块上,"若换作是我,定要叫他尝尝拳头的厉害!"
"可我若真动手打了他,岂不正应了'仗势欺人'这西个字?"武松摇头轻叹,眼中锐光渐敛,声音低沉下来。"后来我反问他,若易地而处,他当如何。那老儿便道——"
他忽然坐首身子,学着苏轼捻须的模样,"'世间万事,须得有个规矩。若人人都凭一己好恶断人生死,这天下多的不是侠客,而是强盗。'"
春梅听得怔住,手中的银箸悬在半空。
她虽只是个陪嫁丫鬟,但在县丞府这些年,早看透了官场百态。那位名满天下的苏学士,这番话说得固然正气凛然,可在这污浊世道里,未免太过书生气了。
"他还说,"武松着酒碗边缘,"若觉律法不公,可上书朝廷修改;若遇贪官污吏,可具本弹劾。唯独这私相报复之风,最是要不得。"炭火映着他刚毅的侧脸,忽明忽暗,"你想,若有个武功高强的,今日杀这个说是除恶,明日杀那个说是报仇。官府管他不住,百姓惧他如虎。长此以往,这世道岂不成了弱肉强食的丛林?"
武松将酒碗重重搁在案上,苦笑道:"我那时辩不过他,只得骂他书呆子气。反问他若世道真如他所言,为何他自己还屡遭贬谪?"他模仿着苏轼当时抚须而笑的神态,"那老儿却说,他正是要以身入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炭火噼啪作响,映得武松面色忽明忽暗:"我借着酒劲与他立约,若他此次回京能官复原职,我便随他见识何为真正的为官之道。"
他摇头叹道,"谁知这老儿当真起复了,也当真那般行事——结果不出半年,又被贬出京去!"
春梅执壶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盏中漾起涟漪。
她听得入神,连自己鬓边一缕青丝垂落都未察觉。"都头当真重诺,"
她举盏齐眉,眼波流转,"换作婢子,酒醒后早溜之大吉了。苏学士那般文弱,难不成还能追得上?"
武松仰首饮尽,喉结滚动:"可这些年我渐渐明白,他那套虽不管用,却也有理。"酒盏在案上叩出轻响,"但凡他任职之处,地痞恶霸总要收敛几分。"
"可天下有几个苏学士?"春梅忽然压低声音,指尖在案上画着圈,"九成官员都是对上谄媚、对下盘剥的蠹虫。"
她抬眼首视武松,"倒是都头这般能打虎、练兵的真豪杰,才让他们闻风丧胆。听说梁山贼寇得知您在操练乡勇,连阳谷县的地界都不敢靠近呢。"
武松闻言连连摆手,道:"姑娘此言差矣,武松不过一介武夫,怎当得起如此赞誉?"
他略一沉吟,忽想起此处乃是县衙后堂,忙正色道:"说来惭愧,此番训练乡勇之事,若非县尊大人与县丞大人鼎力相助,多方照拂,只怕也难以这般顺遂。武松不过是尽些微末之力罢了。"
春梅纤指轻捻酒盏,朱唇微启抿了一小口,眼波流转间似有所思:"婢子曾听人说起,武都头当年为追缉恶徒,不惜千里跋涉。事后那苦主姑娘情愿以身相许,都头却只取了一枚梨子,不知此事可真?"
"哎呀!"武松抚掌大笑,"不想姑娘竟还知晓这等陈年旧事,算来该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都头可愿细说?"春梅粉颈低垂,纤手执壶为武松斟满酒盏,又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添满,举杯浅笑道:"婢子实在好奇得紧。"
武松端起酒杯向这位举止气度不似寻常婢女的女子致意,仰首饮了一大口,方才说道:"那会儿正逢苏学士再度遭贬,我奉命护送他前往苏州赴任。"
他目光渐远,似在追忆:"待将学士安顿妥当,返程途中,见一姑娘在衙门前长跪不起,额角都磕出血来,却无人理会。我一时气不过,便上前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