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暖流如同破冰的春潮,在陈宇冻僵的西肢百骸间奔涌。沉重的铅块感被冲刷瓦解,麻木的知觉如同冬眠的蛇,在暖阳下缓缓苏醒。每一次呼吸,肺腑深处那刀割般的刺痛都减轻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微微酸涩的通畅感。冰冷的泥水依然浸着他的后背,但那份刺骨的寒意似乎被体内这股新生的暖意隔绝了大半。
他贪婪地吸了口气,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雨水、泥土、腐朽木头和老者身上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草木辛香。这一次,声音不再是破碎的呓语,而是带着清晰颤抖的呢喃:
“工…厂…没了…打卡…也…没了…”
现代的记忆碎片依旧在翻腾,流水线的噪音、主管的咆哮、心脏骤停的剧痛…清晰得如同昨日。然而身下冰冷的草堆、头顶漏雨的破瓦、空气中弥漫的古旧气息,以及眼前这双布满岁月与伤痕的手,都在冷酷地宣告一个事实:那个名为“陈宇”的现代社畜,真的己经死在了流水线上。此刻占据这具十岁孩童躯壳的,是一个被命运粗暴抛掷到东汉末年的孤魂。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生存本能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眩晕。但紧接着,一股更汹涌的情绪猛烈地冲上心头——感激!
就是眼前这个形容枯槁、浑身湿透的老者!那双粗糙如树皮、伤痕累累的手!那几根看似冰冷、却带来无尽生机的银针!将他从这破庙冰冷的地狱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
“活…活过来了…” 陈宇努力聚焦视线,终于看清了老者布满风霜的脸庞。那紧锁的眉头下,是如古井深潭般沉静专注的眼神。这眼神里没有怜悯施舍,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对生命的郑重与责任。正是这种纯粹到近乎冷酷的专注,才穿透了死亡的阴霾,将他救活。
“谢…谢谢…” 他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和分量。这两个字,穿越了时空的壁垒,从一个猝死的现代灵魂,传递给一个在风雨飘摇的东汉末年、执着于医道的孤独行者。他挣扎着,试图抬起沉重的手臂,想抓住点什么,表达这份沉甸甸的恩情。
老者并未回应他的感谢,只是专注地捻动着银针尾部,观察着陈宇面色的变化。当看到那层死灰褪去,一丝微弱的血色艰难地爬上孩子的脸颊,他眼中磐石般的凝重才终于松动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缝隙。他缓缓收回银针,动作依旧稳定利落,将针仔细擦拭后收入褡裢。
“稚子,寒气虽退,元气大伤,需静养调理。”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开始从褡裢里摸索出几个油纸小包。那双手,再次清晰地映入陈宇眼帘——刀伤、烫伤、采药划痕…这些无声的勋章,此刻在陈宇眼中不再是沧桑的印记,而是医者仁心、行走人间救死扶伤的明证!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苗,带着强烈的求生欲和一点穿越者的狡黠,瞬间在陈宇混乱的脑海中疯长!
这老者是华佗!活生生的、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华佗!在这个乱世将启、瘟疫横行的年代,还有什么比抱住这样一条金大腿更重要的?跟着他,不仅能活命,说不定还能学到真本事!现代职场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抓住机遇,厚着脸皮也要上!
“先…先生!” 陈宇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和一丝刻意的虚弱无助,“我…我叫陈宇…爹娘…都没了…房子…也被大水冲垮了…” 他努力挤出几滴泪水,让眼神显得更加凄惶可怜,这是他在现代应付难缠客户时练就的本领,此刻用在一个古人身上,竟异常顺手,“我…我没地方去了…求…求先生收留…”
他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做出叩拜的姿势,身体却因虚弱而摇晃不定,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华佗正将几味草药混在一起,闻言动作一顿。他抬起那双清亮的眼睛,锐利地审视着陈宇。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首抵人心。陈宇心头一紧,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在这双眼睛下无所遁形。
“稚子,老夫云游行医,居无定所,餐风露宿是常事,如何能收留你?” 华佗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我不怕苦!” 陈宇立刻接口,眼神“坚定”地看着华佗,“先生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我愿意跟着先生,当牛做马报答您!端茶倒水、劈柴采药…我什么都能学,什么都能干!” 他语速加快,生怕华佗拒绝,“我…我吃得少!而且…而且我记性好!先生您刚才扎针的地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最后这句话,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也暗含了一丝“价值”的展示。
华佗的眉头似乎又微微动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孩子,小脸依旧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但那双眼睛深处,除了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刻意的讨好,似乎还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迷茫,有对生的极度渴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了什么的早慧?
就在这时,庙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似乎有一群人冒雨靠近。紧接着,“砰”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庙门被猛地撞开,几个浑身湿透、穿着破旧皮甲、像是溃兵或流民的大汉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手里提着一把豁了口的环首刀,眼神凶狠地扫视庙内。
“妈的,这鬼天气!总算有个地方躲躲!” 刀疤脸骂骂咧咧,目光很快落在华佗和陈宇身上,尤其是在华佗那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褡裢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老头,带小孩躲雨呢?” 刀疤脸不怀好意地逼近,“身上带干粮没有?借点给兄弟们填填肚子!”
华佗面色不变,只是默默将陈宇往自己身后挡了挡,沉声道:“只有些许草药,并无干粮。”
“放屁!” 旁边一个瘦高个兵痞啐了一口,“那褡裢鼓鼓囊囊的,当爷们眼瞎?兄弟们,搜!”
眼看几人就要动手抢夺,陈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刀疤脸似乎脚下被湿滑的苔藓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手中豁了口的环首刀竟脱手飞出,首首朝着陈宇的方向落下!
“小心!” 华佗低喝一声,动作却快如闪电!他并未去挡那沉重的刀,而是枯瘦的手指在腰间一抹,一点寒光瞬间弹出!陈宇只觉眼前一花,甚至没看清华佗的动作,只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嗤!”
那柄下落的环首刀在离陈宇头顶不足半尺的地方,竟然诡异地停滞了!并非被挡住,而是刀柄末端,不知何时,稳稳地扎着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尾兀自微微颤动,发出极细微的嗡鸣。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个兵痞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柄被一根细针钉在空中、诡异悬停的刀。刀疤脸更是满脸骇然,看着华佗的眼神如同见了鬼魅。
华佗缓缓收回手,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他看也没看那几个吓傻的兵痞,只是淡淡地对陈宇说:“寒气未清,不可受惊。”
陈宇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刚才那一瞬间的死亡威胁带来的冰冷恐惧,瞬间被眼前这神乎其技的一幕彻底点燃!这不是武侠小说!这是活生生的、能飞针定兵刃的神医华佗!
巨大的震撼和强烈的求生欲混合着穿越者的“先知”优势,让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动作——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华佗身后爬出来,不是逃跑,而是对着华佗,“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冰冷潮湿的地上!
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师父!求师父收我为徒!教我医术!教我…教我飞针!” 陈宇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清晰,盖过了庙外的风雨和兵痞们粗重的喘息,“弟子陈宇,愿终生侍奉师父左右!若有违誓,天打雷劈!”
这一次,不再是忽悠,而是发自灵魂的震撼与渴求。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人面前,错过这一次,他可能真的只能冻死或饿死在这乱世荒野。
华佗看着跪在泥水中的小小身影,又瞥了一眼那几个被震慑住、进退维谷的兵痞。他深邃的目光在陈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脊背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份执着与“慧根”的触动?
庙内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银针钉住环首刀的、那微不可闻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