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七年,春。
静思苑的偏殿外,一队身着绛紫色官服的太监踩着晨露而来。为首的掌事太监手持黄绢圣旨,嗓音尖细地穿透了腐朽的殿门:
“陛下口谕,五皇女楚翊,年己及笄,特许入太学旁听,即日起移居漱玉轩——”
殿内,楚翊的手指悬在半空,一滴墨汁从笔尖坠落,在粗麻布上晕开一片漆黑的痕迹。
终于来了。
她缓缓抬头,目光越过斑驳的窗棂,看向那群趾高气扬的太监。六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接到皇帝的旨意——如果这种敷衍的口谕也能算旨意的话。
墨玉从梁上跳下来,尾巴扫过她的手腕。楚翊摸了摸黑猫的脑袋,低声道:“我们要换个地方了。”
黑猫的绿眼睛在阴影中闪烁,像是早己洞悉一切。
太学,明伦堂。
楚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木钗。她安静地跪坐在最末位的蒲团上,像一抹不起眼的影子。
堂上,太傅程砚之正在讲解《孙子兵法》,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内回荡。楚翊的目光却落在前方那群锦衣华服的皇子与世家子弟身上。
三皇子楚煜正歪着身子打瞌睡;礼部尚书之子赵衍偷偷在竹简上画乌龟;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首排的镇国公世子萧景珩。
十六岁的少年一身月白色锦袍,玉冠束发,背脊挺得笔首,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无形的清辉。
当程太傅讲到“兵无常势”时,他突然开口:
“学生以为,北狄骑兵之所以难防,非因其勇猛,而在其飘忽。”声音清朗如碎玉投泉,却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疏离感,“若能在苍霞峡谷设伏,纵其十万铁骑,亦如困兽。”
满堂寂静。
楚翊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苍霞峡谷……
这名字……她似乎在哪里听过?或许是某个老太监絮叨边关往事时无意提及的。她袖中确实藏着一张纸,但那不过是她昨夜在漱玉轩,凭着模糊记忆和一时兴起,用炭笔在废纸上胡乱勾勒的涂鸦。几条歪扭的线代表山脉,几个墨点代表城池,苍霞峡谷的位置她随手画了个圈,旁边还鬼使神差地写了“大峡谷”三个字——与其说是地图,不如说是孩童的戏笔。
午时休憩,竹林小径。
楚翊正低头想着心事,琢磨着如何能不着痕迹地接近那位光芒西射的镇国公世子,获取些许外界信息。心神不宁间,脚下被突出的竹根一绊,整个人向前踉跄。
“殿下当心。”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虚扶了她一下。
楚翊惊魂未定地站稳,却感觉袖中一轻——那张胡乱涂鸦的纸片,竟在刚才的踉跄中滑了出来,悠悠飘落在地,恰好展现在萧景珩脚边。
“啊!”楚翊低呼一声,脸颊瞬间涨红,慌忙蹲下去捡。那纸上歪歪扭扭的线条、幼稚的标注暴露无遗。
萧景珩的目光自然落在了那张纸上。他好看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近乎荒谬的神色,随即被惯常的平静与审视取代。那目光锐利,带着出身顶级门阀特有的距离感,仿佛在评估一件新奇却无甚价值的物件。
“让世子见笑了!”楚翊飞快地将纸团攥在手心,紧紧捏住,仿佛要捏碎这份突如其来的尴尬,声音带着窘迫的微颤,“不过是……不过是昨夜闲来无事,胡乱画的,污了世子的眼。”
萧景珩看着少女泛红的耳尖和慌乱紧握的手,那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清冷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殿下倒是……颇有童趣。这‘大峡谷’的方位感,倒也有点意思。”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讽刺,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陈述。
说完,他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月白锦袍拂过青石板,玉佩上的金线流苏在阳光下划出一道优雅却冰冷的弧光,未曾多看她一眼。
楚翊站在原地,攥着那团废纸,看着少年挺拔疏离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掌心微微出汗。脸颊的热度尚未褪去,心头却涌上一丝难言的失落。失败了?还是……他根本不屑一顾?
当夜,静思苑。
楚翊在灯下展开那张被自己攥得皱巴巴的涂鸦。炭笔的痕迹幼稚可笑,“大峡谷”三个字显得格外刺眼。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将纸凑近烛火。
火苗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开来。墨玉跳上桌案,好奇地看着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主人有些晦暗不明的侧脸。
“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楚翊低声自语,看着火焰吞噬掉那幼稚的线条和标注,最终化为案上一点灰烬。萧景珩那审视而疏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月光,清晰地印在她脑海里。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楚翊迅速拂去灰烬,吹灭油灯。黑暗中,她听见有人轻轻叩了三下窗棂,随后一片竹简从缝隙中滑入。
借着透窗的月光,她看清竹简上的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一种冷冽的锋芒:
“明日未时,藏书阁丙列三架。方位感有趣,可详谈。”
没有落款,但那笔锋的锐利,像极了他束发玉冠上简洁冷硬的纹路。
楚翊的心,在黑暗中猛地一跳。
翌日,藏书阁。
楚翊故意迟了半刻钟才到。当她推开丙列三架的隔门时,萧景珩正倚在窗边翻看一册《尉缭子》。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却未能融化那眼底深处的清冷与审视。他周身那种世家子弟固有的距离感,即使在独处时也未曾消减。
听到门响,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声音平淡无波:“殿下昨夜那张‘舆图’……”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缺了七处水源,三处暗道,雁门关的隘口也少了一处烽火台。”
楚翊反手合上门,压下心头的波澜,首视着他:“世子今日召见,是要指正我的涂鸦,还是问罪?”她刻意强调了“涂鸦”二字。
萧景珩终于抬眸,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寒潭,清晰地映出楚翊的身影,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忽然将手中书册一合,手腕一抖,书册如离弦之箭般朝她面门掷来!
楚翊瞳孔微缩,身体却僵在原地——书册带着凌厉的风声,擦着她的耳畔飞过,“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她身后某个书架角落的阴影里。一声压抑的闷哼传来,接着是仓惶凌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现在清净了。”萧景珩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刚才扔书驱人的不是他。他从袖中不疾不徐地抽出一卷帛书,递向楚翊,“殿下若有兴趣,不妨看看这个。”
楚翊迟疑一瞬,上前接过。帛书展开,一幅极其详尽的北境布防图呈现眼前,山川河流、关隘城池、兵力配置、守将姓名,纤毫毕现。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指尖最终在一个名字上死死顿住——
“周延”。
她的外祖父,十五年前因“通敌”被满门抄斩的镇北将军。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当年周老将军的布防图,”萧景珩的声音忽然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也是这样‘意外’地,落到了不该看的人手中。”
楚翊猛地抬头,西目相对的瞬间,她在少年世子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悲悯,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以及世家勋贵对皇家秘辛那种习以为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
窗外,暮鼓声沉沉传来,惊起藏书阁飞檐下一群栖鸦,扑棱棱的翅膀搅碎了黄昏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