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春，寅时三刻，社稷坛。
天边泛起蟹壳青，九重汉白玉祭台己铺满雪白灵砂，在微熹晨光中泛着清冷的光泽。
三千禁军持戟肃立，玄甲连成一片冰冷的铁壁，将整个祭台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弥漫，连早春微寒的风都仿佛凝滞。
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紫袍玉带纹丝不动，如同石刻的俑群。唯有祭台中央那面绣着日月星辰的玄色幡旗，在沉闷的气流中猎猎作响，发出沉闷而威严的撕裂声。
楚翊立于宗室队列的中段，这个位置不前不后，恰好在皇帝威严目光的余波边缘。
她低垂着眼帘，目光似乎落在青砖缝隙里一株顽强探头的野草嫩芽上，指尖却在宽大的袖袍中，无意识地着那枚冰冷而沉重的浑天仪碎片。
三日前，她在藏书阁最深的暗格里发现它时，铜环上凝固的暗红血迹触目惊心，凹槽处，半朵被利刃削断的莲花印记，切口边缘泛着不祥的乌色。
“吉时到——！”
礼部尚书崔琰苍老而洪亮的唱喏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死寂的黎明。
百官如风吹麦浪般齐刷刷跪伏于地。楚翊随着众人俯首，额头触及冰凉的石面，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祭台东侧珠帘的细微晃动。一道素白的身影踏着纯净的灵砂，缓步而来。
大祭司玄清。
她不过双十年华，一头银发如瀑，未加任何束缚，仅以一条素白雪纱覆过双眼。素白的祭袍宽大飘逸，赤足踝间缠绕着七串古朴的青铜铃。
每一步落下，青铜铃便发出空灵、悠远、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清音，在肃穆死寂的祭坛上空回荡、交织，如同神灵的低语。
她手中托举的浑天仪，是这场祭天的核心。三层精密的铜环交错嵌套，外环镌刻二十八宿星图，中环镶嵌北斗七星，最内一层，竟是以天外陨铁熔铸而成的紫微垣星图。那些细碎的陨铁在初升的晨曦映照下，流转着深邃而神秘的紫色光晕。
楚翊袖中的碎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骤然变得灼热。她不动声色，五指收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玄清登至祭台中央，面向东方初露的晨曦。她双手捧起浑天仪，仰起覆着雪纱的脸庞，仿佛在与无形的星辰对话。空灵而坚定的嗓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性，穿透了晨风，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荧惑黯淡，失其常位，光掩于幽微……”她的声音如同冰泉流淌，冷静地陈述着观测到的天象异变，“……紫微帝星，其芒摇曳，其轨偏移……”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浑天仪的内环转向东方。陨铁铸就的紫微星图，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清晰地指向祭台东侧——正是宗室成员，包括楚翊所在的方位！
“星轨昭昭，天命……或将更易！”
最后西个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死寂的祭坛之上！
“哗——！”
全场瞬间陷入一片难以抑制的哗然！无数道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带着震惊、探究、猜忌、恐惧，齐刷刷地射向东侧宗室队列。
惊疑的低语声浪般席卷开来。
皇帝高踞御座之上，脸色骤然阴沉如铁，握着龙椅扶手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玄清身上，又扫向东侧，最终落在低垂着头的楚翊身上。
楚翊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撞击着，玄清那指向东方的动作和震撼的预言，如同无形的重锤砸在她心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或明或暗，充满了审视与恶意。她强迫自己维持着俯首的姿态，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完美地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与急速运转的算计。袖中的浑天仪碎片依旧滚烫，提醒着她这绝非偶然。
祭坛上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太子楚钧站在宗室首位，脸色铁青，紧抿的唇线透出压抑的怒火，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下紧握成拳。三皇子楚烨站在稍后位置，手己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眼神闪烁不定，充满了警惕与算计。
而更远处，一些朝臣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
玄清却仿佛对这一切汹涌的暗流置若罔闻。她完成了预言，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依旧保持着那空灵超然的姿态，缓缓将浑天仪收回怀中。雪纱下的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句撼动朝野的谶语，只是她忠实传达的天命之声。
这场原本庄严肃穆的祭天大典，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暗流中草草收场。
楚翊的轿辇在沉默而压抑的气氛中缓缓离开社稷坛。刚拐过神武门那巨大的阴影，一条鎏金马鞭带着破空之声，如毒蛇般横拦在轿前！
“五皇妹，真是好大的‘福缘’啊。”太子楚钧勒马停在轿旁，金冠上的垂珠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冰冷地扫过楚翊轿帘的边缘。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刺骨的寒意，“连双目失明、不问世事的大祭司，都能‘引动’天象为你背书？”
楚翊心中冷笑，面上却迅速浮起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茫然。
她微微掀开轿帘，露出一双带着惊惧和无措的眼睛：“皇兄明鉴！玄清大祭司所言天象异变，臣妹实在……实在惶恐不解，怎敢妄揣天意？这……”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凝固在太子马鞍侧挂着的那个不起眼的皮囊口——半截熟悉的青铜铃铛露了出来！那铃铛的样式、古旧的光泽，竟与玄清脚踝上缠绕的青铜铃一模一样！而在铃铛内壁不易察觉的角落，似乎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字迹——“湮”！
“不懂？”太子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手中的鎏金马鞭猛地抬起，带着羞辱的力道，用冰冷的鞭梢强硬地挑起了楚翊的下巴。细腻的肌肤上瞬间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那皇妹总该认得这个！”
话音未落，一枚沾着暗褐色污迹的青铜齿轮被狠狠掷入楚翊的轿中，砸在软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齿轮的形制、磨损的痕迹，正是楚翊三日前从浑天仪上撬走的那部分缺失的关键零件！更令人心惊的是，齿轮凹槽的深处，赫然嵌着一小片早己干枯、却仍能辨认出轮廓的莲花花瓣——与她袖中那枚浑天仪碎片上被削断的莲花印记，严丝合缝！
楚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瞬间闪过的冰冷杀机与急速盘算的锐利光芒，只留下表面的一片惶恐与脆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