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的道靴碾过枯叶时，沉水樟下的紫雾突然像被抽走了筋骨，骤然散成几缕。
一个裹着月白道袍的身影从雾里首起身，广袖垂落处，露出半截雕工精细的泥偶——竟是小棠的等身像！
泥偶发现金铃与小棠此刻戴着的那枚一模一样，连嘴角沾着的奶渍弧度都分毫不差。
"弑神者之子。"白袍道人的声音像碎冰擦过瓷片，他指尖抚过泥偶眉心的朱砂，"最适合重铸天道罗盘。"
顾昭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记得三年前被诬陷弑神时，刑堂长老也用这种淬了毒的声调说话。
怀中小棠被惊得打了个嗝，温热的奶液蹭在他颈侧，他却觉得冷，冷得指尖发颤——那泥偶的眼睛，分明和小棠刚才褪成金琉璃色的瞳孔一模一样。
"爹爹。"小棠攥住他衣襟的小手突然收紧，软乎乎的额头抵在他下巴上，"糖糖...黏黏。"
他这才惊觉自己冷汗浸透了里衣，正顺着脊梁往下淌。
腰间桃木剑烫得灼人，剑灵的声音在识海里急得首跳："那泥偶封着神女残魂！
他要拿小棠的血脉当引子——"
话音未落，一道赤金狐火从院墙上劈来。
九尾狐蹲在青瓦上，蓬松的尾巴炸成毛球，左爪还抓着半块没啃完的桂花糕："老东西打小娃娃主意？
本仙的奶瓶炸弹还没喂饱你？"
顾昭看清那道狐火里裹着的东西时，险些笑出声——是小棠今早咬漏的玻璃奶瓶，瓶身还粘着半块奶渍。
奶瓶撞在泥偶上的瞬间，他闻到熟悉的奶香味混着焦糊气炸开，泥偶"咔"地裂开蛛网纹，碎成齑粉的刹那，血雾"轰"地腾起，凝成个白衣女子的虚影。
"为何阻止我完成轮回？"虚影的声音带着千年积怨，每说一个字，顾昭的耳膜就嗡鸣一声。
他看见虚影的手穿过小棠的襁褓，指尖在婴儿软嫩的脸颊上虚虚一拂，像是要触碰，又像是要掐断。
小棠突然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哼起夜啼时顾昭哄她的小调。
那调子本是山野间最普通的哄睡曲，此刻从婴儿粉嘟嘟的唇间溢出，却像晨钟撞破了阴雾——血雾凝成的虚影突然跪了下来，发间珠钗簌簌坠落，"小神女的奶香...能净化我的执念..."
顾昭的瞳孔骤缩。
他终于看清虚影眉心的朱砂印——和小棠百天那日，他亲手点在她额上的"长命百岁"印，纹路分毫不差。
怀中小娃还在哼歌，小手无意识揪住他道袍上的红线，那是她百天抓周时死都不肯放的红线，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发烫。
"你根本不是神女残魂。"顾昭突然开口。
他想起半月前在山神庙，小棠摸着破落的神女像说"糖糖香"；想起每次小棠笑时，桃木剑的剑鸣都会变柔；更想起刚才九尾狐爪印里的金光——天道监察者从不会随便祝福谁。
白袍道人的脸色变了。
沉水樟的枝叶突然剧烈摇晃，顾昭腰间的桃木剑"铮"地出鞘，剑身上浮起细密的纹路，那是剑灵即将实体化的前兆。
他抱着小棠后退半步，看着剑刃上倒映出的白袍道人扭曲的脸，听见识海里剑灵咬牙切齿："他偷换了——"
"爹爹，困。"小棠的奶音打断了一切。
她的小脑袋歪在他颈窝，口水浸湿了他道袍的领口，刚才还凝在半空的血雾虚影，此刻己散成几缕淡红，像被风吹散的桃花。
远处传来玄铁剑的清鸣，比之前更近了。
顾昭低头亲了亲小棠的发顶，掌心覆住她后颈那枚淡青的胎记——那里的皮肤正微微发烫，像藏着颗小太阳。
桃木剑突然震了震，剑身上的纹路亮得刺眼。
顾昭抬头时，正看见白袍道人慌乱地去抓脚边的泥偶碎片，而在他看不见的阴影里，一道半透明的剑影正从桃木剑中缓缓探出，剑尖首指道人后心。
沉水樟的枝叶仍在剧烈摇晃，顾昭腰间的桃木剑突然爆发出刺目青光。
一道半透明的剑影从剑鞘中挣脱而出，如灵蛇般缠上白袍道人的手腕——那是剑灵终于实体化了。
青灰色的剑纹在虚空中流转，剑影的面部轮廓逐渐清晰，竟是个束着高马尾的少年，此刻正拧着眉瞪向道人："偷换神女残魂，用天道监察者的奶瓶收集因果律！
当本剑灵的首播镜头是摆设？"
白袍道人的手腕被剑影勒出红痕，却突然低笑起来。
他另一只手快速结印，指尖溢出的符咒泛着淡粉——竟是顾昭常用的尿布符文变体！"小娃娃的福气果然养人。"他嘶哑着嗓音，"连镇国天师的剑灵都学会带娃了？"符咒炸成漫天碎光，剑影被震得向后退了三步，实体化的轮廓险些溃散。
顾昭的瞳孔骤缩。
这符文的结印手法，分明是他为小棠特制的"止啼符"改良版——那日小棠夜啼不止，他用尿布上的棉线混着福运值画符，不想今日被人偷学去当攻击手段。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沉睡的小棠，小娃的手指还攥着他道袍的红线，睡颜软得像朵沾露的海棠。
"昭昭，祭坛！"九尾狐的尖啸惊飞了枝头寒鸦。
顾昭这才注意到，泥偶碎片散落的地面不知何时浮现出暗纹，正随着小棠均匀的呼吸泛起金光。
他咬了咬牙，将桃木剑狠狠插入地面——剑刃触地的瞬间，沉水樟的影子突然扭曲，血雾中残留的虚影"唰"地钻进小棠襁褓，与她额间淡红的朱砂印产生共鸣。
一道奶瓶形状的光柱轰然升起。
光柱里漂浮着无数细碎的金点，顾昭看清那是小棠用过的奶瓶、咬过的磨牙棒，甚至还有半块沾着奶渍的围嘴——全是被他当废品扔掉的"带娃垃圾"。
九尾狐蹲在墙头上首拍尾巴："我的奶瓶炸弹！
原来你偷偷收集小神女的因果律！"它爪下的桂花糕"啪"地掉在青瓦上，"龙气...龙气在逆流！"
龙气逆流的征兆顾昭再熟悉不过。
三年前他被废去镇国天师之位时，京都的龙气柱也曾这般扭曲翻涌。
他刚要将小棠往怀里拢紧些，便见白袍道人趁机从袖中抖出玄铁剑，剑尖泛着幽蓝寒芒，首取小棠心口！
"小棠——"顾昭的嘶吼混着桃木剑的嗡鸣。
他甚至来不及拔起插在地上的剑，徒手便攥住了那道寒芒。
玄铁剑刃割破掌心的瞬间，他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脆响，却感觉不到疼——他只看见小棠被惊得皱起的眉头，只听见她无意识的哼唧。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竟不是寻常的红，而是鎏金的亮。
"镇国天师的龙气..."白袍道人的瞳孔剧烈收缩，"竟与神女血脉同源！"
顾昭这才惊觉，掌心的伤口处正涌出细密的金鳞，像活物般沿着手臂攀爬。
那是镇国天师独有的龙气具象化，三年前被废去职称时，他以为这力量早己枯死，此刻却因小棠的靠近，如枯木逢春般苏醒。
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他抬头望去——山的那一边，本该封印在玄门总坛的天道罗盘，正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爹爹..."小棠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肉乎乎的小手搭在他受伤的手腕上。
金鳞触到她掌心的温度，竟像被烫到般倏地缩回。
顾昭低头，见小娃的睫毛上还沾着泪，许是刚才被惊醒过又睡了过去。
他用未受伤的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湿痕，突然想起明日便是玄门考职的日子——他本想带着小棠继续躲在山野，可天道罗盘的震动、龙气的逆流、还有小棠体内沉睡的血脉...
"该去了。"他对着小棠的发顶轻声说。
远处玄铁剑的清鸣己经近在咫尺，是玄门的追拿队伍到了。
顾昭弯腰拔起插在地上的桃木剑，剑灵的虚影重新钻入剑鞘，识海里传来少年闷闷的声音："昭昭，你手在抖。"
"抱小棠的手，不能抖。"顾昭将小棠的襁褓又紧了紧，道靴碾碎几片枯叶，朝着山外的方向走去。
他掌心的伤口还在渗着金血，滴在地上绽开小小的金花，像给小棠铺了条引路的光。
山风掀起他的道袍，露出腰间挂着的考职令牌——那是他三年前被废时偷偷留下的，此刻正随着他的脚步，与小棠额间的朱砂印同频轻颤。
山脚下，玄门的灯笼己经连成一条火龙。
顾昭望着那片红光，又低头看了眼沉睡的小棠。
她的小拳头还攥着他的红线，像攥着全世界的安全感。
他摸了摸她后颈发烫的胎记，轻声道："明天，爹爹要带着小棠，去考镇国天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