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冻成青灰色的琉璃,倒映着飞檐上未化的残雪。腊月寒风刀子似的刮过枯荷,呜咽声里,华妃年世兰的暖轿内却暖香氤氲。她斜倚紫貂褥,赤金护甲叩着鎏金手炉,凤眸半阖,枯井下交付虎符的沉重仍在血脉里擂鼓。
“娘娘,甄贵人的轿在前头。”颂芝的声音隔着锦帘,压得极低。
年世兰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哼。两顶暖轿错身刹那,她指尖在炉沿一弹!一粒沉甸甸的金瓜子“叮”地射入对面轿帘缝隙,不偏不倚,正落在甄嬛膝头摊开的《农政辑要》书页上。墨迹未干的“工”字旁,一点金芒刺目。
甄嬛指尖拂过冰凉的瓜子,合拢书卷,目光投向宫道尽头。明黄仪仗煊赫而来——皇帝胤禛携皇后乌拉那拉·宜修缓步踏雪。皇后一身正红蹙金鸾凤朝服,端庄威仪,唯有扶在宫女腕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落后半步的端亲王福晋(*注:此为皇后宫中高阶女官身份,非皇后本人*)双手稳稳捧着一只青玉药盏,热气氤氲。
“臣妾/嫔妾恭迎皇上、皇后娘娘圣安。”环佩轻响,打破沉寂。
皇帝眉宇倦怠,目光掠过甄嬛素净的月白斗篷、华妃张扬的孔雀蓝锦裘,落在宜修手中药盏上:“皇后今日气色见好,这药膳调理是用了心的。”他口中的皇后,唯指乌拉那拉·宜修。
皇后宜修微微躬身,声音沉静:“皇上谬赞。凤体关乎国本,臣妾不敢懈怠。此乃新调的‘雪蛤归元羹’,取长白冰封雪蛤,配陈年当归黄芪,文火煨炖六时辰,最是温养气血。”她亲自将药盏奉给皇帝,宽袖滑落,腕间一串沉香木佛珠轻晃,其中一颗珠子上,一道崭新的裂痕清晰如刀——昨日翊坤宫“肃清”,她安插的眼线被华妃杖毙时撞裂的印记。
皇帝接过玉盏,温热的触感传来。皇后宜修的目光却似不经意扫过自己腕上裂痕,眼底阴冷一闪而逝。
“皇上!”年世兰忽地上前一步,孔雀蓝锦裘在雪地划开亮色,首逼御前,“臣妾瞧着这药盏好,倒想起内库那套‘雨过天青’!釉色润得像要滴出水,盛这温补羹汤才叫绝配!臣妾宫里那些粗笨物件,可养不出这精细味儿!皇上赏了臣妾吧?”她声音娇脆泼辣,凤眸流转间,赤金护甲几乎要戳到药盏边沿。
空气骤然凝滞。寒风卷着碎雪,抽在脸上生疼。皇后宜修捧着白玉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前朝官窑“雨过天青”存世不过三套,一套在乾清宫,一套在慈宁宫,最后一套深藏内库,是皇帝心头好。年世兰这哪是要盏?分明是借机索要内库重宝,更是试探皇帝对她昨日“病怒”彻查翊坤宫后的态度!她腕间佛珠的裂痕,此刻隐隐作痛。
皇帝眉头微蹙。端亲王福晋适时温声开口:“华妃娘娘心系皇后,其情可嘉。只是‘雨过天青’釉薄胎脆,冬日盛滚羹,恐有损毁之虞。内造办新贡的和田羊脂白玉盏,玉质温润如脂,最是养人,也合皇后娘娘身份。”她将“皇后娘娘”西字咬得清晰,目光恭顺地垂落。
年世兰眼波一横,正欲反唇,皇帝己摆手:“端亲王福晋言之有理。白玉盏赐予皇后。至于‘雨过天青’…”他看向年世兰,眼底掠过一丝熟悉的纵容,“既是你喜欢,挑两只杯盏赏你。余下的,好生收着。”
“谢皇上隆恩!”年世兰笑靥如花,屈膝行礼,眼风扫过端亲王福晋,一丝心照不宣的冷光掠过。索珍玩、囤私库、试探帝心——成了!那套价值连城的宝贝被拆散,某些人想用它做文章的路,也堵死了。
皇后宜修捧着温润的白玉盏,指尖却觉得那玉壁冰凉刺骨。她面上笑意端方,目光转向甄嬛手中书卷:“皇上待华妃妹妹,总是格外优容。甄贵人手中这书,倒少见。女儿家也读稼穑之事?” 声音温和,却将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引向甄嬛。
寒风卷起甄嬛月白斗篷的下摆,拂过她沉静的眉眼。她捧着《农政辑要》,在帝后审视、华妃玩味、端亲王福晋沉静的目光中,缓缓抬首。
“回皇后娘娘,”声音清泠如碎冰相击,“臣妾愚钝,不通军国。前日读《周礼·地官》,见‘辨野土之上中下,以颁田里’。又闻京畿流民日增,雪夜尤苦。一时心有所感,便寻了此书。妄想着,若能厘清田亩,使耕者有其田,或可少些冻馁流离之悲。” 她语声不高,“京畿流民”、“厘清田亩”几个词,却如冰锥,精准刺入皇帝耳中。
皇帝眼神倏然一凝!太子监国后,宗室勋贵圈占京畿良田愈演愈烈,流民涌入皇城,己成他心头大患。此刻被甄嬛点破,时机微妙。
“哦?甄贵人倒有忧民之心。”皇后宜修笑容淡了,腕间佛珠裂痕硌着皮肉,“只是这均田安民,乃朝堂衮衮诸公之责。你一深宫妇人,读这些,怕是徒增烦忧。” 金护甲在白玉盏边缘划过,发出细微锐响。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甄嬛微微垂首,姿态恭顺,话锋却如绵里藏针,“臣妾只是读史有感。昔年武皇颁《均田令》,天下归心,方有贞观盛世;前宋王安石变法,青苗、方田诸法本意惠民,奈何推行操切,反成苛政扰民…可见良法美意,推行之道、用人之明,更重过法条本身。臣妾愚见,若有清正刚毅之臣主持,徐徐图之,以点带面,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她不着痕迹地将“清正刚毅之臣”与“推行之道”抛出,目光清澈,仿佛只是抒发读书所感。
皇帝握着青玉盏的手指微微一顿。王安石变法之败,正是他心中对激进革新的最大警钟。甄嬛此言,竟暗合了他对“均田”一事最深的顾虑!他看向甄嬛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这个看似柔顺的贵人,胸中丘壑,远不止吟风弄月。
皇后宜修眼底寒意更甚。甄嬛借古喻今,句句指向“均田”,更暗捧那“清正刚毅之臣”,矛头所指,呼之欲出!她正欲开口,年世兰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哟!听得本宫头都大了!”她揉着太阳穴,状似不耐,孔雀蓝的锦裘在雪光下流光溢彩,“什么均不均田的!本宫只知道,这大冷天的,皇上站风口里听这些之乎者也,龙体要紧!臣妾新得了一匣子上好的血燕,最是滋补御寒,这就让人炖上,晚些给皇上和皇后娘娘送去暖身子!” 她上前两步,亲昵又不失霸道地虚扶了皇帝手臂一下,巧妙地将话题从敏感的朝政拉回后宫琐事,更用“血燕”再次强调了她的“病”与“需滋补”。
皇帝被她一打岔,紧绷的神色微松,顺势道:“华妃有心了。都散了吧,风雪大了。”
仪仗远去。甄嬛捧着书,指尖在金瓜子上轻轻一按——工部!年世兰传递的信息清晰无比。她抬眸,望向工部衙门的方向,眼底一片冰封的决然。皇后宜修立于原地,看着皇帝与华妃的背影,又瞥了一眼垂首恭立的甄嬛,腕间佛珠的裂痕深深嵌入皮肉。寒风卷起她正红的袍角,猎猎作响,如同无声的怒涛。端亲王福晋无声退至她身后,如同最沉静的影子。这御苑风雪中的短暂交锋,枯井下的三股力量,己借着帝王的眼,将各自的锋芒,无声无息地楔入了这重重宫阙的权力裂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