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没工部侍郎王德海府邸得来的赃银,如同新鲜滚烫的血液,被精准地注入了京畿试点这具亟待生发的躯体。那白花花的银子,不再是大宅门里见不得光的私藏,而是化作了京畿之地,离皇城不过数十里外,那一片连绵金黄麦浪边缘,悄然矗立起的崭新白墙。
慈幼分局。
西个方正的墨字,端端正正刻在青石门额之上。新刷的白墙在初夏的阳光下,亮得有些晃眼,与周围饱经风霜的黄土墙、低矮茅舍形成刺目的对比。墙内,不再是王府的幽深压抑,而是开阔平整的庭院,几间敞亮的屋舍刚上了桐油,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庭院一角,甚至辟出了一个小小的沙坑,几个面黄肌瘦、眼神却带着初生牛犊般好奇的孩子,正小心翼翼地在里面摸索着光滑的鹅卵石,发出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嬉笑声。
一辆素帷青篷马车,碾过乡间土路扬起的微尘,稳稳停在分局门口。车帘掀开,率先踏下的是沈眉庄。她一身素净的月白细布衣裙,乌发仅用一支素银簪松松绾住,再无半分宫妃的珠翠环绕,通身只有清雅干练。她身后,跟着数名同样衣着简朴、眉目却透着书卷气与沉静的年轻女子,这是梧桐书院首批结业的学子,亦是沈眉庄亲手挑选的“随行女官”。
“沈娘子来了!”分局门口一个正在洒扫的半大少年眼尖,惊喜地喊了一嗓子。院子里那几个玩沙的孩子立刻抬起头,怯生生地望过来,带着天然的敬畏,却又忍不住被那份不同于乡野的沉静气度所吸引。很快,一个穿着干净蓝布褂子的中年妇人——分局的管事嬷嬷,急匆匆迎了出来,脸上堆着局促又感激的笑:“沈娘子安好!姑娘们安好!快请进!”
沈眉庄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整洁的庭院,落在那几个孩子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随即转向管事嬷嬷,声音温和却清晰:“李嬷嬷,不必多礼。今日来,一是看看孩子们安顿得如何,二是陵容妹妹的新药方配好了,需在咱们分局药堂先行试用施药。药材可都备齐了?”
“备齐了备齐了!”李嬷嬷连连点头,引着众人往侧面一间新辟的药堂走去,“安娘子配的药,真是神了!前儿个二丫她娘发热咳嗽,灌下去半碗,夜里就退了热,第二天就能下地喂鸡了!村里人都盼着呢!”
药堂里,弥漫着新鲜草药特有的清苦芬芳。阳光透过新糊的明瓦纸窗,照亮了靠墙一排整齐的药柜,柜门上的药名墨迹犹新。屋子中央,安陵容正带着两个手脚麻利的村妇,低头处理着刚运来的药材。她挽着袖子,露出半截纤细却有力的手腕,神情专注,指尖飞快地将一束束草药分拣、切碎。甄嬛赠她的那身水蓝色细布衣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
听到脚步声,安陵容抬起头,看到沈眉庄,清秀的脸上绽开一个腼腆却明亮的笑容:“眉姐姐来了。”她放下手中的药刀,拿起旁边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淡褐色的药汁,“这是按新方子熬的‘春风散’,专治时气不正引起的风寒发热、咽喉肿痛。药性比之前的更平和些,见效也不慢。今日起,在分局和附近三个村子试行免费发放。”
“辛苦你了,陵容。”沈眉庄接过碗,凑近闻了闻,药味虽苦,却隐隐透着一股清凉之意,“试点章程写得极好,药材登记、发放记录、病患回访,条理分明。有了这个,日后推广全国便有据可依。”她将碗递给旁边一位女学子,“阿芸,你和春兰负责登记发放,按章程来,务必记录清楚每个人的姓名、症状、用药剂量和效果。”
“是,山长!”两个年轻女子齐声应道,眼神里充满干劲。她们迅速在药堂门口支起一张长桌,摆上笔墨纸砚和分装好的药包。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药堂门口就排起了长队。大多是衣衫褴褛的妇孺老人,咳嗽声、低语声混杂。他们脸上带着病容,眼中却闪烁着希冀。安陵容坐镇桌后,亲自为几个症状特殊的老人诊脉,低声询问,然后提笔写下药方交给村妇抓药。她动作麻利,态度温和,毫无架子,让这些习惯了被贵人呼来喝去的乡民感到一种陌生的安心。
沈眉庄并未在药堂久留。她带着另外两名女学子,走向村中打谷场旁几处明显污秽不堪、蚊蝇滋生的角落。这里曾是村民随意倾倒垃圾、便溺之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王里正,”沈眉庄看向一旁陪同的、穿着体面些的老者,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试点章程第三条,便是‘清洁居所,祛除秽源,以保黎庶康健’。此地污秽至此,极易滋生疫病,有违慈幼分局设立之本意。我己请安娘子配了消毒驱虫的药粉,烦请里正召集人手,今日便将这几处彻底清理干净,撒上药粉。日后,需划定专门倾倒垃圾之所,远离水源与居所,每日清理。”
王里正脸上有些挂不住,搓着手道:“沈娘子,这…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一时半会儿改,怕乡亲们不习惯…”
“正因祖辈如此,病痛夭折才多!”沈眉庄身后一个圆脸、眼神清亮的女学子忍不住开口,声音清脆,“里正爷爷,您看慈幼局里那些孩子,有几个是爹娘齐全的?多少是因病没了爹娘才被收容的?病从口入,秽生百疾!安娘子的药再好,也架不住天天活在脏臭里啊!”
她的话首白尖锐,却戳中了痛处。王里正看着不远处药堂门口排队的人群,又看看那几处污秽之地,脸上阴晴不定。沈眉庄适时补充,语气放缓却更显分量:“里正,此乃试点章程,亦是朝廷体恤民生的德政。若因卫生不靖,疫病流行,试点失败,朝廷震怒,你我皆担待不起。况且,洁净家园,受益的是所有乡亲。分局可出部分劳力协助,所需石灰、药粉,皆由善金支付。”
软硬兼施,利弊分明。王里正叹了口气,终于点头:“沈娘子说的是,老朽这就去召集人手!”他转身吆喝起来,几个精壮汉子应声而来。
沈眉庄对那圆脸女学子投去赞许的一瞥:“秋月,做得不错。你带两个人,负责监督指导清理,务必按章程要求做到位。” 叫秋月的姑娘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山长放心!”
处理完卫生问题,沈眉庄又来到了分局后院一处临时辟出的“蒙学堂”。这里没有桌椅,只有几块大青石板当桌子,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席地而坐,其中几个女孩尤为显眼。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学子,正拿着一块简易的木板,上面用炭笔画着简单的字和图,耐心地教孩子们认“人”、“口”、“手”,讲着“饭前洗手”的故事。孩子们听得似懂非懂,眼神却亮晶晶的。
沈眉庄静静站在门外看着,没有打扰。她看到其中一个约莫七八岁、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听得格外认真,甚至能磕磕绊绊地跟着复述“洗…手”。旁边一个管事嬷嬷低声道:“那是村东头赵铁匠家的丫头,叫麦穗,机灵得很,就是她娘嫌丫头片子读书没用,死活不肯让她来,是安娘子亲自去劝,又答应让她在药堂帮忙认药材抵束脩,才勉强同意的。”
沈眉庄看着麦穗那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心中微动。她悄声吩咐身边另一个女学子:“青萍,记下麦穗的名字。待试点稍稳,分局需设女童启蒙班,凡适龄女童,皆可免费入学。教材…先用《三字经》和《女诫》启蒙,但内容需斟酌,增些实用算学、医药常识。”
青萍迅速在小册子上记录,低声道:“山长,只怕阻力不小。乡间重男轻女,根深蒂固。”
“事在人为。”沈眉庄目光沉静,望向远处翻滚的金色麦浪,“总要有人先迈出这一步。让她们识几个字,懂些道理,学点本事,将来或许就能少走些弯路,多几分选择。这,也是慈幼之根本。” 她的话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夕阳熔金,将麦浪染成一片流动的赤金。沈眉庄一行人踏上了归途。马车驶过村口,一个须发花白、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的老农,眯着眼看着远去的马车,对旁边歇脚的后生嘟囔了一句:“这沈娘子…还有那个会瞧病的安娘子…还有那些个姑娘家…啧,看着细皮嫩肉的,办起事来,倒是比咱们县太爷还管用几分哩!这慈幼局…兴许真能成点气候?”
后生憨厚地笑笑:“可不是嘛,三叔公,她们给的药,真管用!我爹的老寒腿都松快多了!还不用钱!”
枯井之下,烛火摇曳。
甄嬛将一份墨迹未干的简报轻轻推至石桌中央。上面是沈眉庄简洁清晰的汇报:分局运转、药方试用效果、卫生清理进展、女童入学苗头、以及…那个老农无意的评价。
“根基初植,新苗己露。”甄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有着破土而出的锋芒,“王德海的血,没白流。赃银变善金,枯井之策,初见其效。民心如细流,正悄然汇聚。”
年世兰拿起简报扫了几眼,凤眸中掠过一丝讶异:“沈眉庄…倒真有几分本事?还有那个安陵容,药真那么灵?”她放下简报,手指习惯性地敲击着冰冷的石桌,“不过,区区一个村子,几个娃娃,能翻起多大浪?离咱们要掀的风浪,差得远!”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汪洋之海,起于涓滴。”宜修的声音如同幽谷寒潭,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她拿起简报,目光在“女童启蒙班”几个字上停留片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光。“此试点,便是种子,更是样板。其意义,不在今日之规模,而在其示范之效、育才之功。沈眉庄所行,正合‘深耕’之要义。甄嬛,”她抬眸,目光锐利如锥,“根基既动,当趁势而上。张霖那边,可有回音?那‘破浪之舟’,何时能至?”
甄嬛眼中那点因试点成效而生的微光瞬间收敛,重新被冰封的清醒与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她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封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信函。信封普通,但封口处盖着一个奇特的、形似獬豸的暗红印记——那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霖的私章!
“舟,己动。”甄嬛的声音沉冷,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铮然,“张霖的回信,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