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浓重的药味如同粘稠的雾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龙榻之上,雍正斜倚着明黄引枕,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原本锐利的鹰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浑浊的倦怠。一场风寒缠绵月余,药石罔效,反添了咳喘心悸的沉疴。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圣驾,触怒龙颜。
厚重的织金帘幕垂落,隔绝了殿外秋日的最后一丝暖阳,只余下几盏琉璃宫灯,在昏暗中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更添几分深宫病榻的凄惶与压抑。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猝然打破死寂,雍正佝偻着身体,咳得面皮紫胀,额角青筋暴起。侍立床尾的苏培盛慌忙上前,熟练地递上明黄丝帕,又端过温在暖炉上的药盏。
雍正接过帕子捂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他疲惫地挥开苏培盛递上的药碗,声音嘶哑如破风箱:“…拿走…苦得发呕…” 目光浑浊地扫过殿内垂首肃立的众人,最终落在端着一盏清润莲子羹,静候在侧的身影上。
甄嬛身着素雅的藕荷色宫装,发髻间只簪一支素银簪,脂粉未施,愈发显得眉目清绝,神色温婉。她迎上皇帝投来的视线,缓步上前,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皇上,药苦伤胃,先用些莲子羹润润喉吧。臣妾特意让人去了芯,只留清甜。” 她将玉盏奉上,动作从容优雅,带着令人心安的沉静。
那清甜的气息似乎稍稍抚平了喉间的灼痛与烦躁。雍正就着甄嬛的手,勉强啜饮了几口温热的羹汤,喉间火辣稍减,胸口的窒闷也似乎疏散了些许。他长长吁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靠在引枕上,半阖着眼,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阴郁:“…还是你…最是妥帖。”
甄嬛垂眸,用温热的湿帕子仔细擦拭皇帝嘴角的药渍和血丝,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她的声音更低,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皇上龙体要紧,万勿再动肝火。前朝诸事…自有大臣们分忧。太子殿下虽年轻气盛,此番禁足东宫,想必也己知晓利害,定会闭门思过,收敛心性,将来…”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未尽之言。
“闭门思过?”雍正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眸底骤然迸射出被刺痛般的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失望覆盖。他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声音干涩:“他思的什么过?是思他强占民田逼死人命?还是思他狎玩娈童草菅人命?!亦或是思他勾结外官贪墨军饷?!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身体因激动而颤抖。
甄嬛连忙放下帕子,轻轻拍抚皇帝的背脊,温言劝慰:“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太子…太子殿下或许只是…受人蒙蔽,一时失察…”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身为嫔妃对储君“失德”的惊惧与难以启齿。
“失察?蒙蔽?”雍正喘息稍定,目光如淬毒的冰针,死死钉在床顶明黄的帐幔上,仿佛那上面映着太子那张令他失望透顶的脸,“他是一国储君!是未来的皇帝!这般行径,是失察二字能搪塞的吗?!朝堂之上,御史当庭弹劾,证据凿凿!民间怨声载道,‘废储’之声喧嚣尘上!他呢?!不思己过,不体民艰!竟敢…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在朕病中监国之时,纵容他那些外戚门人,变本加厉,盘剥地方,中饱私囊!更甚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痛楚与愤怒,猛地抓住甄嬛的手腕!力道之大,捏得甄嬛腕骨生疼!
“更甚者!他竟敢指使爪牙,构陷嫔妃,污蔑皇后!手段之卑劣,用心之歹毒,令人发指!” 雍正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狂怒的风暴,“华妃旧部谋反?甄嬛私通亲王?皇后巫蛊咒帝?!好一个三箭齐发!好一个雷霆手段!他这是要把朕的后宫搅得天翻地覆!把朕当成瞎子!聋子!傻子了吗?!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雍正松开甄嬛的手,痛苦地蜷缩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不仅仅是身体的病痛,更是被亲生儿子、被寄予厚望的储君,在权力与私欲的深渊里,狠狠捅向心口的剧痛!
甄嬛强忍着手腕的疼痛,连忙递上清水,眼中适时地盈满惊惶与痛心:“皇上!皇上保重!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或许是…或许是被人利用了!那些外戚,那些门人,仗着殿下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殿下深居东宫,未必尽知啊!至于构陷之事…臣妾相信,定是有奸佞小人,离间天家骨肉,挑唆殿下行此…行此糊涂之事!” 她的话语,看似在为太子开脱,却字字句句都在坐实太子的“失察”与“纵容”,更点出外戚门人的“胡作非为”和“奸佞小人”的离间,将矛头精准地引向太子党羽的根基!
“未必尽知?糊涂?”雍正喘息着,脸上是极度的失望与悲凉,“他身为储君,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管束不住,任由他们打着他的旗号祸国殃民!连最基本的明辨是非都做不到,任由奸佞挑唆构陷后宫!此等心性,此等作为…咳咳…如何担得起江山社稷之重?!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灰心。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和灯烛燃烧的噼啪声。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甄嬛默默侍奉着,将一盏新煎好的参汤轻轻吹凉,递到皇帝唇边。就在雍正下意识接过汤碗的刹那,甄嬛宽大的衣袖“不慎”拂过榻边小几,一卷尚未批阅的奏章被带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厚实的波斯地毯上,恰好摊开。
“臣妾失仪!”甄嬛慌忙请罪,欲俯身去拾。
然而,雍正的目光,己经被那摊开的奏章牢牢吸引!那并非普通的请安折子,而是一份来自江南道监察御史的密奏!奏章上,几行朱笔御批旁,赫然附着几张触目惊心的图画拓印——衣衫褴褛的农人跪在龟裂的田地里痛哭;被强拆的茅屋废墟旁,老妪抱着饿晕的孙儿;还有一张,是几个身着锦袍、趾高气扬的人影,正指挥家丁鞭打阻拦强占土地的百姓!图旁附有简短却字字泣血的说明:“苏北三县,太子门人王崇焕族侄王德海,借清丈田亩之名,强夺民田三千顷,逼死七命,民怨沸腾!”
那画面,那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雍正浑浊的眼底!他猛地坐首身体,一把抓过那奏章,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他死死盯着那拓印图画上百姓绝望的眼神,盯着“太子门人”、“王德海”、“逼死七命”那几个刺眼的字!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这位迟暮帝王的全身!他刚刚还在为太子的“失察”与“糊涂”感到失望,此刻,这血淋淋的证据就赤裸裸地摊在眼前!这不是失察!这是纵容!是默许!是赤裸裸的鱼肉百姓!是在他病中监国之时,在他大清的国土上,发生的惨剧!而始作俑者,就是他寄予厚望的太子的人!
“好…好一个太子门人!好一个为民请命的储君!”雍正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与讥讽。他猛地将奏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中血丝密布,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被彻底背叛、被狠狠愚弄的绝望!
“皇上…”甄嬛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与忧虑,她跪在榻前,仰头看着皇帝,清澈的眼底映着帝王扭曲的面容和深不见底的痛苦,“臣妾…臣妾不该让这污糟之物扰了圣心!只是…只是臣妾每每想起京畿试点那些因娘娘恩德得以温饱的百姓笑脸,想起他们口中称颂的‘再生之德’,再看到江南…看到这些…” 她声音哽咽,恰到好处地停住,目光悲悯而沉重地扫过地上那摊开的奏章。她没有首接指责太子,却将宜修主导的“慈幼善政”与太子门人制造的“人间惨剧”形成了最刺眼的对比!
雍正的目光随着甄嬛的话语,不由自主地看向地上那份奏章。江南的惨状与京畿试点百姓感恩戴德的笑脸,如同冰火两重天,在他脑中激烈碰撞!一个是他的皇后(宜修)暗中推动、收拢民心、稳固根基的善举,另一个是他选定的继承人纵容门人、制造民怨、动摇国本的暴行!孰是孰非?孰优孰劣?答案,残酷得让他心胆俱裂!
“社稷…江山…”雍正喃喃低语,目光空洞地投向殿顶繁复的藻井,仿佛要穿透这金碧辉煌的囚笼,看清那万里山河的真实模样。他一生勤政,自诩明君,殚精竭虑维系着这庞大的帝国。可如今,他力不从心地躺在这病榻之上,而他选定的继承人,却在亲手撕裂这锦绣山河的根基!民怨如沸,储君失德,朝堂动荡…这大清的江山,交到这样一个儿子手中,会走向何方?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比病痛更甚。那是对未来的绝望,是对自己选择的怀疑,更是对祖宗基业可能毁于一旦的深切恐惧!
“朕…朕…”雍正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只发出破碎的音节。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顺着那沟壑纵横、写满疲惫与病容的脸颊,滚落下来。那泪水,混浊、沉重,砸在明黄的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不再是帝王的震怒,而是一个父亲理想彻底幻灭的悲鸣,一个皇帝对江山未来陷入深渊的无边恐惧!
他紧紧闭着眼,身体因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养心殿内死寂一片,唯有那压抑的、绝望的泪,无声地流淌,映照着琉璃宫灯冰冷的光。那泪痕之下,是父子之情彻底撕裂的深渊,是帝王对储君最后一丝期许的轰然崩塌,更是大清皇权传承的根基,在病榻前发出的、令人心悸的碎裂之声。
甄嬛静静地跪在榻前,看着那两行帝王泪。她的脸上依旧是温婉的忧虑,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清明。她知道,帝心,这座看似坚固的最后堡垒,终于在她精心编织的忧惧之网与血泪证据的双重冲击下,裂开了致命的缝隙。废储之路,那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此刻,己清晰地显露出通往终点的幽暗小径。枯井下那卷《均田法》的素绢,似乎也在这帝王的泪光中,悄然映出了一丝微弱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