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的暮鼓刚刚撞过第六声，最后一缕残阳如同将熄的余烬，挣扎着舔过紫禁城层叠的琉璃瓦，终究被泼墨似的夜色吞噬殆尽。景仁宫寝殿内，鎏金博山炉吐出沉水香的最后一缕青烟，蜿蜒没入梁上藻井的暗影里。宜修端坐于缠枝莲纹的妆台前，菱花铜镜映出一张玉雕似的侧脸，眉如远山，唇若含丹，只是眼底寒潭深不见底，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暖不了一分。
腕间那串小叶紫檀佛珠被她指尖一粒粒捻过，沉郁的檀香丝丝缕缕缠绕在指尖。她目光掠过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螺钿黑漆小盒，盒盖微启，露出里面一小块凝固的、深褐色的膏体——那是夹竹桃汁熬炼的精华，只需米粒大小，便能叫怀胎不稳的妇人顷刻间血崩不止。
“剪秋，”她声音不高，却似冰珠落玉盘，清泠泠穿透满室静谧，“永寿宫那位，今日赴宴穿什么鞋？”
剪秋垂首趋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回娘娘，是内务府新贡的金缕鞋，鞋尖嵌了拇指大的东珠，鞋面用的浮光锦，金线盘了缠枝莲纹，华贵得很，正衬莞贵人如今的风头。”
宜修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极淡，却冷得刺骨。她伸出尾指，染着上好凤仙花汁的指甲尖轻轻刮过那螺钿盒的边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浮光锦……金线盘缠枝莲……甚好。”她捻起那粒深褐色的膏体，指尖微凉，“金线缝隙深，浮光锦吸汁快，浸透了，便是三重鞋底也挡不住那要命的‘红梅’绽开。”
她将那膏体置于一方素白无纹的丝帕中心，指尖轻点。“去，寻个伶俐又口风紧的，手脚务必干净。夹竹桃汁性烈，需得混在调鞋面光泽的玫瑰露里，仔细刷进金线缝隙，一层层沁透鞋底。记住，”她抬眼，镜中那双寒潭似的眸子首首看向剪秋，“要慢，要匀，要神不知鬼不觉。本宫要这双鞋，穿在她脚上时，比新鞋还光鲜亮丽。”
剪秋双手捧过那方素帕，如同捧着淬了剧毒的珍宝，深深一福：“娘娘放心，奴才省得。保管叫那鞋子，明面上瞧着是富贵锦上添花，内里却是催命的符咒！”她转身，玄色的宫装身影无声地滑入重重帷幕之后，像一滴墨融入浓夜。
---
九州清晏殿内早己是另一番天地。琉璃宫灯高悬，将剔透的光华泼洒下来，映照着赤金蟠龙柱、繁复的藻井彩绘，以及满殿衣香鬓影、环佩叮咚。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流转，身着华服的宫妃、宗亲们推杯换盏，笑语喧阗。空气里浮动着酒香、脂粉香，还有殿角冰鉴里散发出的丝丝凉气，混杂成一种奢靡而躁动的气息。
甄嬛今日着一身水碧色云锦宫装，发髻高挽，斜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随着她轻盈的步履微微晃动，在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足上那双金缕鞋更是光彩夺目，浮光锦的鞋面在灯光流转间漾起水波般的光泽，鞋尖硕大的东珠圆润生辉，金线盘绕的缠枝莲纹精致繁复，步步生莲，引得席间不少艳羡的目光流连其上。
雍正帝高踞御座之上，明黄的龙袍在灯下耀目生辉。他目光扫过殿中，落在甄嬛身上时，眼底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举杯示意。甄嬛含笑举盏回应，眼波流转间，是初得盛宠的娇羞与明媚。
宜修端坐在御座之侧稍后的凤座上，一身正红色翟鸟朝服，金线密织的凤凰于飞图案在灯下熠熠生辉，九凤衔珠赤金凤冠端凝庄重。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母仪天下的雍容浅笑，目光温和地扫视着满殿的喧闹，仿佛一尊用最上等白玉雕琢而成的神像，完美无瑕，也冰冷疏离。只有在她端起面前那盏雨过天青釉茶盏，借着氤氲茶气的遮掩，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甄嬛那双刺目的金缕鞋时，那深潭般的眼底才掠过一丝极淡、极快，却又淬骨冰寒的满意。
她的指尖，在那紫檀佛珠上不疾不徐地捻过，檀木温润的触感下，是磐石般的冷硬心肠。时机……快到了。
恰在此时，一个捧着青玉酒壶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地穿行在席间添酒。他行至甄嬛席前，脚下不知被何物绊了一下，身形猛地一个趔趄！手中沉重的酒壶脱手飞出，壶中美酒如同一条小小的瀑布，兜头盖脸地泼向甄嬛的裙摆和那双金缕鞋！
“啊！”甄嬛惊得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抬脚躲避。
“混账东西！眼睛长到哪里去了！”雍正帝脸色一沉，厉声呵斥。那闯祸的小太监早己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命磕在金砖上，咚咚作响，语无伦次地求饶。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甄嬛身上。水碧色的云锦宫装下摆湿了一大片，深色的酒渍迅速洇开。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却是她那双被酒液淋透的金缕鞋——鞋尖那颗硕大的东珠依旧莹润，但鞋底边缘，那金线缠绕的缝隙里，竟缓缓地、诡异地渗出一点刺目的猩红！那红点起初极小，如同雪地里的朱砂痣，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活物般迅速晕染开，丝丝缕缕，蜿蜒如血痕，浸透了鞋底周遭的锦缎边缘。
“血……血！”离得近的一位宗室女眷失声尖叫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甄嬛的鞋底。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寂静的殿内炸开！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众人脸色骤变，惊疑、恐惧、幸灾乐祸的目光交织成网，牢牢罩住脸色瞬间惨白的甄嬛。
雍正帝霍然起身，龙袍带起一阵风，脸色铁青：“太医！快传太医！”
侍立在侧的章太医几乎是连滚爬扑到甄嬛脚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在皇帝杀人的目光下，抖着手从随身药箱里抽出一根三寸长的细长银针。他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将那闪着寒光的针尖，刺向金缕鞋鞋底边缘那猩红晕染最深处。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无数道目光死死钉在那根银针上。琉璃灯的光华流转，在银针上跳跃，也映照着甄嬛毫无血色的脸和雍正帝紧抿的、风雨欲来的唇线。
宜修依旧端坐着，如同风暴中心的礁石。她甚至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甄嬛那双惹祸的鞋上，仿佛只是在欣赏一件寻常物件。只有她捻着佛珠的指尖，在无人注意的袖底，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紫檀珠子温润的棱角，硌在指腹上，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成败，就在这一针之间。
银针缓缓拔出。
针尖之上，赫然裹着一层浓稠、妖异的暗红！那颜色在琉璃灯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油亮光泽，绝非寻常血渍。
章太医将银针凑近鼻端，只轻轻一嗅，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猛地伏跪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惧，尖利地刺破了大殿的死寂：
“皇上！启禀皇上！这…这鞋底渗出的，是、是夹竹桃汁！剧毒啊！且…且己浸透三重鞋底，药性猛烈至极！若非鞋底厚实阻隔了少许，加之贵人走动摩擦耗去部分，这剧毒沾染肌肤，再随血气上行…腹中龙胎…龙胎定然不保啊！”
“轰——”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夹竹桃！剧毒！浸透三重鞋底！龙胎不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所有人的耳膜。
“什么？！”雍正帝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他一步跨下御阶，龙靴重重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筛糠般发抖的章太医，又猛地转向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甄嬛，最后，那喷火的目光扫过那双罪魁祸首的金缕鞋，以及鞋底那刺目惊心的暗红污迹。暴怒之下，他抬脚狠狠踹向甄嬛席前的紫檀木案几！
“哐当——哗啦！”沉重的案几应声翻倒，杯盘碗盏碎裂一地，琼浆玉液、珍馐佳肴溅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碎瓷和酒液甚至溅到了近处几位宫妃华贵的裙裾上，引来几声压抑的惊呼。
“查！给朕彻查！”雍正帝的声音因震怒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碴，“谁经手过这双鞋？从尚衣监到永寿宫，一个都不许放过！朕要活剐了这起子黑心烂肺的狗奴才！”
整个九州清晏殿如同瞬间被投入了冰窖，方才的笙歌曼舞、暖玉温香荡然无存，只剩下帝王的雷霆之怒在冰冷的空气中咆哮回荡。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成为那怒火下的池鱼。只有那碎裂的瓷器残片，在琉璃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尖锐的光。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混乱风暴的中心，凤座之上，那抹正红色的身影终于动了。
宜修缓缓站起身。翟服上金线织就的凤凰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起伏，在灯火下流淌着不动声色的华光。她脸上那抹雍容的浅笑早己敛去，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忧心忡忡的神情。她自宽大的袖笼中抽出一方素白无纹的丝帕——那帕子质地极好，柔滑如云，不染纤尘。
她莲步轻移，姿态端方，仿佛殿中的狼藉与惊惶都与她无关。她走到脸色惨白、被槿汐勉强扶住才未的甄嬛面前，隔着那翻倒的案几和满地的狼藉，目光落在甄嬛那双染了“血痕”的金缕鞋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身为六宫之主对嫔妃遭遇不测的痛惜，有对龙胎险些遇险的后怕，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悲悯众生般的哀伤。然而，在那层层叠叠的、足以骗过所有人的情绪最深处，在那深潭之底，却是一片冰封万里的漠然，以及一丝尘埃落定的、冰冷的掌控感。
她抬起执帕的素手，动作优雅而缓慢，用那方素帕的边角，极其轻柔地、象征性地按了按自己毫无泪痕的眼角。檀香混合着沉水香的气息，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若有似无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沉静力量。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压抑的喘息和帝王暴怒的余威，带着一种沉缓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悲悯：
“可怜见的……”她轻轻叹息，目光终于从鞋上抬起，落在甄嬛那张失了魂魄的脸上，语气充满了皇后应有的、对低位嫔妃遭遇横祸的深切关怀与无奈，“莞贵人，今日受惊了。这起子阴毒下作的手段，竟敢用在皇嗣身上，当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最后一滴水。悲悯的叹息之下，是早己编织好的天罗地网，正无声无息地，朝着永寿宫的方向，轰然收紧。那方拭过眼角的素帕，被她轻轻攥回掌心，洁白依旧，纤尘不染，仿佛从未沾染过这殿中的一丝惊涛骇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