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行听到“改一改”三个字,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他见过无数在谈判桌上与他讨价还价的商界巨鳄,他们或言辞犀利,或笑里藏刀,或以退为进。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一个疑似来自一千西百多年前的古代女人,就一份他单方面制定的“收留协议”进行谈判。
这场景,荒诞中透着一丝新奇。
他没有立刻拒绝,反而好整以暇地拉过一张椅子,在桌子对面坐下,摆出了一副“我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来”的姿态。
“说说看,你想怎么改?”他问道,嘴角甚至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看戏般的笑意。
沈灼华没有被他轻慢的态度所激怒。她知道,眼下任何情绪化的表现都只会让自己落入下风。她必须表现出足够的理性和价值,才能为自己争取到应有的尊重。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尖在协议的第一条和第二条上轻轻划过。
“这两条,我姑且可以应下。寄人屋檐,守他人之规矩,是为客之道。”她的开场白,先是做出了让步,这是谈判的基本技巧,先予后取。
随即,她的手指停在了第三条——关于“常识普及教育”的那一条。
“但这一条,‘无条件接受’,恕难从命。”她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我非三岁蒙童,亦非天生愚钝。此间事物,我自有方法学会,无需阁下以‘教育’之名,行‘训诫’之实。此条可改为:甲方有义务为乙方解惑,乙方亦会主动请教。双方平等相待,方为君子之交。”
陆景行眼中的玩味之色更浓了。
“君子之交?”他重复着这西个字,像是在品味一个古老的笑话,“沈小姐,我们之间,现在还谈不上‘交情’。你住我的,用我的,我只是在确保我的财产安全和个人清静。你管这叫‘平等’?”
“难道不是吗?”沈灼华从容反问,“阁下收留我,并非出于善心,而是为了避免令你烦扰的‘麻烦’外泄,不是吗?从这一点上说,你我各取所需,互有掣肘,如何不平等?”
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陆景行的笑容微微一滞。这个女人,有着与她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表完全不符的、惊人的洞察力。
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示意她继续。
沈灼华的手指移到了第西条,关于“圈禁”的那一条。
“至于此条,更是无理。”她毫不客气地评价道,“我非囚犯,阁下也非狱卒。将我禁足于此,与画地为牢何异?我可以答应阁下,在身份未明之前,不给阁下招惹是非。但若我有要事需外出,阁下亦无权阻拦。只需……只需派人随行监督即可。”
她想了想,用了一个她能理解的方式,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陆景行沉吟了片刻。派人跟着她,倒确实是个可行的办法,比单纯把她锁在家里要稳妥,也更能随时掌控她的动向。
“可以。”他竟然同意了,“但前提是,你外出的理由必须合理,且所有行程必须提前报备。”
见他松口,沈灼华心中稍定。她知道,自己己经在这场不对等的博弈中,为自己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份协议的末尾,落在了那些她未曾宣之于口的、最核心的诉求上。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帘,正视着陆景行那双探究的眼睛,缓缓开口,说出了她为自己争取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权利。
“阁下这份契书,洋洋洒洒,皆为对我的约束。却无一字,提及阁下自身。这不合规矩。”
“哦?那你认为,应该加点什么来约束我?”陆景行饶有兴致地问。
沈灼华的脊背挺得更首了,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第一,甲方需以礼相待,不可孟浪。”
这七个字,掷地有声。
陆景行愣住了。
他设想过她会提各种物质要求,或者讨要更多自由,却万万没想到,她提出的第一条,竟是如此形而上、又如此……古朴的要求。
不可孟浪?
他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他自认是个极度自律的人,私生活干净到乏味,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这个女人,竟然在担心他对她“无礼”?
一股荒谬又好笑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看着她那张写满了“防备”与“庄重”的俏脸,忽然很想逗逗她。
“‘以礼相待’?这个标准可不好界定。”他故意曲解道,“那如果,我某天心情不好,对你说话声音大了点,算不算‘无礼’?我要是多看了你两眼,算不算‘孟浪’?沈小姐,你这个条款,缺乏可量化的执行标准,在法律上,是无效的。”
他试图用现代的法律逻辑,来瓦解她的古典道德防线。
然而,沈灼华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
“君子慎独,非因律法,而是本心。阁下是何等人,你我心中自有评判。若连最基本的‘礼’都需白纸黑字来量化,那这契书,不签也罢。”
她以退为进,将皮球又踢了回来,顺便还给他扣上了一顶“你是不是君子”的高帽子。
陆景行被她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跟这个女人讲法律逻辑,就像对牛弹琴。她有一套自己根深蒂固的、源自千年前的道德体系和行为逻辑,坚不可摧。
他盯着她看了足足十秒,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算你狠。”
他拿起笔,在那张协议的空白处,划掉了自己写的第五条,然后极为不情愿地写下了几个字:
补充条款一:甲方承诺,尊重乙方人格,以礼相待。
写完,他把笔往桌子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是在发泄自己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