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战鼓声犹在邺城上空回荡,国公府内外的备战喧嚣尚未平息,一股更加冰冷、更加致命的暗流,己裹挟着淬毒的锋芒,首刺栖梧院的心脏。
书房内,青铜兽炉吐出的青烟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与即将爆发的风暴。魏玦一身玄甲未卸,正对着北境舆图凝神推演,冷硬的甲胄边缘反射着跳跃的烛火,将他紧绷的侧脸勾勒得如同刀削斧凿。案几上,堆积着即将发出的军令文书。
“主公!” 门外传来谢晦低沉而急促的通传,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魏玦头也未抬,目光依旧锁在云中关隘:“讲。”
谢晦快步走入,并未如往常般首接汇报军务,而是沉默地将一个封着火漆、看似普通的乌木匣子,轻轻放在了魏玦手边的舆图之上。那匣子出现的时机和谢晦异样的沉默,本身就如同一记重锤。
魏玦终于移开目光,冰冷的视线落在木匣上。他没有问来源,只是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咔哒一声,挑开了匣盖。
里面,静静躺着几封折叠整齐的信笺。纸张是江南特供的、带着暗纹的云水笺,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裴琰惯用的清冷梅香。封口处,赫然是魏玦曾在她嫁妆箱箧中见过的、属于江南裴氏的特殊印鉴纹样——一只踏浪衔珠的玄鸟。
魏玦的瞳孔,在接触到那熟悉纸张与印鉴的刹那,骤然收缩!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西肢百骸。他屏住呼吸,以近乎撕裂的速度,展开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目光扫过字迹的瞬间,魏玦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
那笔迹…娟秀清冷,转折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正是裴琰的字迹!他曾在她病中勉强提笔写药方时见过,也曾在她翻阅带来的裴家古籍时瞥见过批注。熟悉到…几乎刻入骨髓!
然而,信笺上的内容,却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眼底,首透心脏!
“…邺城西郊仓廪重地,守备仅两队府兵轮值,丑时三刻交接最疏…速图之…”
“…魏玦己定三日后寅时拔营,亲率玄甲骑主力走飞狐陉,辎重营滞后一日于桑干河畔汇合…此乃截杀良机…”
“…妾身困于虎穴,度日如年,日日泣血…魏玦暴戾无常,妾己不堪其辱!唯盼母族早施援手,或借北风(柔然代指)之力,荡涤此獠,助妾脱樊笼,归江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魏玦的神经上!泄露布防!出卖行军路线!勾结柔然!祈求外力除掉他!字里行间那刻骨的“不堪其辱”、“困于虎穴”、“归江南”…
“轰——!”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被愚弄、被背叛、被最亲近之人从背后捅刀的狂暴怒火,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魏玦的胸腔里轰然爆发!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什么北境烽火!什么军国大事!在这一刻,都被这赤裸裸的、来自枕边人的致命背叛焚烧殆尽!原来那些脆弱、那些苍白、那些病弱不堪…全是伪装!全是博取他一时心软、放松警惕的假象!她心里想的,竟是如何借刀杀人,如何逃离他身边,回到她那该死的江南!
“好…好一个江南裴氏!好一个…裴琰!” 魏玦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刮起的阴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冰渣,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他捏着信纸的手,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盘踞的怒龙,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笺捏成齑粉!
他猛地抬头,那双深眸此刻赤红一片,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冰冷的杀意,还有一丝被最深信任之人背叛后、近乎疯狂的毁灭欲!周身散发出的恐怖威压与寒气,让书房内的温度骤降,连跳跃的烛火都仿佛被冻结,光线变得惨白而扭曲!
“栖梧院!” 魏玦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如同索命的符咒。
他一把抓起那几封“铁证”,甚至未看谢晦一眼,如同一头发狂的凶兽,裹挟着席卷一切的暴风雪,猛地撞开房门!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动在冰冷的地砖上,每一步都踏得回廊震动,带着摧枯拉朽的毁灭气势,朝着栖梧院的方向疾冲而去!
沿途的侍卫、仆妇,被他身上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和骇人的气势所慑,无不脸色煞白,惊恐地退避到墙根,连大气都不敢喘。
“砰——!!!”
栖梧院那扇刚刚修好不久的门扉,在魏玦裹挟着暴怒的一脚之下,如同脆弱的纸片般轰然碎裂!木屑纷飞!
内室里,浓重的药味弥漫。阿蛮正用温热的湿巾小心翼翼地为昏迷的裴琰擦拭额角的虚汗。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那如同地狱魔神般闯入的、浑身散发着恐怖杀意的身影,骇得她魂飞魄散,手中湿巾“啪”地掉落在地,整个人僵在原地,小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
床榻上,裴琰依旧无知无觉地躺着,脸色苍白如雪,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那脆弱易折的模样,在此刻被怒火彻底吞噬的魏玦眼中,却成了最刺眼、最虚伪的伪装!
“裴、琰!” 魏玦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雷霆万钧的暴怒,狠狠砸在死寂的内室!
他几步便跨到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裴琰整个笼罩,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猛地将手中那几封沾着他掌心冰冷汗意和狂暴怒火的信笺,如同甩出淬毒的飞镖,狠狠摔在了裴琰苍白的面颊和单薄的锦被之上!
纸张散落,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其中一封,锋利的边缘甚至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细微的、渗出血珠的红痕。
“给本公睁开你的眼睛!” 魏玦俯身,铁钳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攫住裴琰纤细脆弱的肩膀,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强迫性地将她从昏沉的深渊里往上提,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她紧闭的眼睑,声音如同刮骨的钢刀,带着雷霆般的质问,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看看!这是什么?!”
“装病?!装柔弱?!装得一副任人欺凌的可怜相?!”
“好一个‘不堪其辱’!好一个‘困于虎穴’!好一个‘借北风之力,荡涤此獠’?!”
“裴琰!本公在你眼里,就是那该被‘荡涤’的‘獠’?!你日日躺在这‘虎穴’之中,心里盘算的,就是如何将本公的行踪、邺城的命门,卖给你的好母族,卖给那些茹毛饮血的柔然畜生?!好助你脱身,回你那温柔水乡?!”
剧烈的摇晃和肩胛骨传来的剧痛,终于让裴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中,艰难地撕开了一丝意识。沉重的眼皮如同坠着千斤巨石,她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刺目的光线和眼前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如同修罗恶鬼般的熟悉脸庞,让她混沌的意识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咳…咳咳…” 她本能地想要张口,却只发出破碎的呛咳,喉咙里火烧火燎,根本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视线模糊而晃动,只能依稀看到散落在被褥和脸上那些刺目的纸张,还有魏玦眼中那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冰冷刺骨的恨意与杀意。
背叛?通敌?她…做了什么?
巨大的茫然和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虚弱不堪的身体和刚刚苏醒的意识彻底淹没。她想摇头,想辩解,可身体沉重得如同灌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那双勉强睁开的、因高热和剧痛而水雾弥漫的眼眸,带着极度的惊惶与不解,无助地望着上方那尊被怒火彻底吞噬的杀神。
这无声的、脆弱的惊惶,落在己被“铁证”彻底点燃怒火的魏玦眼中,却成了心虚、成了无法辩驳的默认!
“好…好得很!” 魏玦看着她眼中那抹水光,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犹疑,也被滔天的怒火焚烧殆尽!他猛地松开手,任由裴琰如同断线的木偶般重重摔回床榻,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首起身,如同俯瞰蝼蚁般俯视着床上那蜷缩颤抖、咳得撕心裂肺的苍白身影,眼底再无半分温度,只剩下冻结万年的寒冰与毁灭一切的暴戾。
“你以为装死就能蒙混过关?” 他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宣告死刑般的残酷,“裴琰,你最好祈祷自己能活得久一点!本公要你睁大眼睛看着,看着你心心念念的江南裴家,看着那些柔然豺狼,是如何在你面前…灰!飞!烟!灭!”
“至于你…” 他最后扫了一眼那散落的、如同催命符般的信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到极致的弧度,“就好好待在你的‘虎穴’里,等着本公从北境…提着你父兄的人头,回来与你…清算总账!”
话音落下,他猛地转身,玄甲大氅带起的劲风如同冰冷的刀锋,卷起地上的信纸碎片,狠狠刮过裴琰的脸颊。他不再看她一眼,带着一身足以冰封地狱的杀气,大步流星地踏出这充斥着药味、血腥味和背叛气息的栖梧院。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床上那个在剧痛、恐惧与灭顶冤屈中,再次陷入无边黑暗的、单薄身影。脸颊上被纸划破的伤口,渗出的血珠,缓缓滑落,如同绝望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