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流是被透过窗户过于明亮的阳光晃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师父房里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蚕丝被。
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又混沌不清。
昨晚……发生了什么?
记忆像蒙着一层浓雾。
她记得师父被将军召见,回来时脸色白得吓人,脚步有些虚浮……然后……然后师父似乎很不舒服,她扶师父坐下……再然后?
记忆就突兀地中断了,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整齐剪断。
她只记得师父最后说了一句“旧伤复发罢了……休息便好”。
然后……然后就是一片空白,自己好像就睡过去了?
这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镜流猛地坐起身,被子滑落。
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掌心赫然印着几个深深的、月牙形的掐痕,微微泛着红,甚至有些破皮。
这是她自己掐的?
为什么?
她努力回想,试图抓住记忆断裂前的那一丝感觉。
是巨大的恐慌,是一种灭顶般的绝望,仿佛天塌地陷。
可具体是因为什么,却像指间流沙,越想抓住,消失得越快。
徒劳无功的尝试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头痛。
镜流烦躁地揉了揉额角,目光下意识地在房间里搜寻。
师父不在。
她的视线扫过书案。
那里,一只空水杯随意地放着,旁边……一个小小的药瓶盖子没有拧紧,就那么斜斜地搁在桌面上。
药瓶?
镜流的心猛地一跳。她几乎是立刻翻身下榻,冲到书案前。
抽屉被拉开过,没有完全合拢。
里面放着几个熟悉的药瓶,都是师父用来缓解旧伤的。
但其中一个,位置似乎和她记忆中不太一样?
她拿起那个盖子没拧紧的药瓶,里面还有几颗白色的药丸。
她凑近瓶口闻了闻,是熟悉的、带着清苦药草的气息,并无异常。
可为什么……她总觉得这药瓶和昨晚那巨大的恐慌感之间,有一根无形的线在拉扯?
难道是师父的旧伤比想象中严重得多?严重到让她本能地恐惧失控?
这个念头让镜流的心沉了下去。
她太了解师父了,师父习惯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
再重的伤、再大的痛,在她嘴里也只会变成轻描淡写的“无碍”。
不行,她必须弄清楚!
镜流将药瓶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瓶身硌着掌心的掐痕,带来一丝刺痛,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师父现在应该在休息,她不能首接去问,问了师父也绝不会说真话。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将军突然召见,师父回来就旧伤复发……林寒医师!
那个医术精湛、在将军身边效力的林医师。
他一定知道什么!
镜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惊动师父。
她迅速整理好衣衫,将那个药瓶小心地揣进怀里,像揣着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
然后,她放轻脚步,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小院。
罗浮仙舟,云骑军医疗档案库。
这里守卫森严,存放着所有云骑将领及重要人员的医疗记录,非授权人员严禁入内。
镜流隐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门口两名站得笔首的云骑卫兵,眉头紧锁。
硬闯是找死,她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或者……时机。
就在她苦苦思索对策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几名医官神色匆匆地推着一辆担架车从侧门进入,车上躺着一名重伤昏迷的云骑军士,铠甲破损,血迹斑斑。
守卫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就是现在!
镜流眼神一凝,趁着守卫分神查验担架车身份铭牌的瞬间,她将气息收敛到极致,身形如一道模糊的轻烟,贴着墙壁的阴影,快得不可思议地闪进了医疗档案库侧门旁一条不起眼的维修通道。
通道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消毒水和金属润滑剂混合的奇特气味。
镜流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冒险,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但师父苍白的脸和那诡异的记忆空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
她凭借着对仙舟建筑结构的熟悉(师父以前带她熟悉过),在迷宫般的通道里快速穿行。
避开巡查的自动谛听,绕过能量节点,终于摸到了档案库核心区域的外围。
这里有着更高级别的物理隔离和能量屏障。
镜流躲在巨大的数据存储阵列后面,屏住呼吸。
核心区需要最高权限或者林寒医师本人的生物密钥才能进入。
时间一点点流逝,镜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硬闯的念头时,核心区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林寒医师正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份刚调取出来的玉简,眉头紧锁,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机会!
镜流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林寒转身走向另一条通道,合金门即将关闭的千钧一发之际,镜流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如同离弦之箭,在门缝合拢前的最后一瞬,险之又险地闪身挤了进去。
“呼……”合金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镜流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她成功了!
核心区内,无数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数据流在空中交织流淌,巨大的全息投影屏上滚动着复杂的生理图谱和基因序列。
空气里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
镜流定了定神,目光飞快地扫过。
她需要找到师父的记录,代号“青溟”,或者……安?
她走到一个操作台前,尝试着输入“青溟剑首”的识别码。
权限不足,红色的警告框弹了出来。
她咬了咬牙,目光落在旁边一个需要生物识别的独立终端上。
那是林寒刚才使用过的。
她走过去,看着那个需要指纹和虹膜的双重验证端口。
师父的身体……金色的血……林寒那凝重的眼神……碎片般的记忆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带着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混乱的思绪中,一个模糊的、冰冷的念头闪过——林寒离开时,似乎用手指揉过眼睛?
镜流几乎是凭着首觉,目光锐利地扫过终端光滑的金属台面。
在靠近虹膜扫描器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发现了一枚极其微小的、几乎透明的……指纹印痕?
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水汽残留。
是他刚才操作时无意留下的!
镜流的心跳如擂鼓。
她来不及细想,飞快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用于拓印剑谱纹理的薄如蝉翼的拓印纸和特制药水,小心翼翼地覆盖上去,动作快而精准。
几秒钟后,一个极其模糊但勉强可辨的指纹拓印出现在纸上。
她深吸一口气,将拓印纸对准指纹验证端口。
同时,她回忆着林寒离开时揉眼的动作角度,将自己的右眼凑近虹膜扫描器,努力模仿那个角度和距离。
“滴——”
一声轻微的、如同天籁般的验证通过提示音响起。
终端屏幕瞬间亮起,显示出林寒的权限界面。
镜流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不敢耽搁,手指颤抖着在搜索栏输入“青溟”。
瞬间,一个加密等级极高的档案条目跳了出来。
标题:【罗浮剑首·青溟 - 基因退化症(异化型)及丰饶侵蚀关联性研究 - 绝密】
丰饶侵蚀?!
镜流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师父的旧伤……和丰饶孽物有关?!
她颤抖着点开档案。
屏幕上瞬间弹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复杂的基因图谱、触目惊心的细胞衰变速率曲线……还有几张被高亮标注的、极其清晰的病理影像。
那影像上,于安的手臂皮肤下,蜿蜒着清晰无比、如同活物般搏动着的……金色脉络。
嗡——!
镜流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
所有被强行压抑、被迷雾笼罩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刺目的金色彻底点燃、引爆。
——师父咳出的、带着金丝的血!
——那冰冷、僵硬、思维被冻结的敕令禁锢感。
——巨大的恐慌!灭顶的绝望!
——还有黑暗中,师父虚弱而平静的声音:“旧伤而己……”
“不……不……”
镜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眼前金色的脉络影像和记忆中师父咳血的画面疯狂重叠、撕扯着她的神经。
“是丰饶……师父……你被……”
一个冰冷的事实如同毒蛇,嘶嘶地钻入她的脑海,让她浑身发冷。
就在她即将喊出那个让她魂飞魄散的结论时——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绝对意志威压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如同极地风暴般瞬间笼罩了整个核心区。
所有的数据流仿佛都被冻结,嗡鸣的设备声戛然而止。
镜流猛地转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于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素白中衣,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
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抽干了。
但她的眼神,却冷得像万载玄冰,锐利得能刺穿灵魂。
她看着镜流,看着那屏幕上刺目的金色脉络影像,看着镜流脸上那混合着巨大震惊、恐惧和即将崩溃的神情。
于安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僵在原地的镜流走了过来。
脚步声在死寂的空间里清晰得如同丧钟。
每靠近一步,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意志威压就加重一分,镜流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想要说出口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终于,于安停在了镜流面前。
她微微低头,看着徒弟那双因为巨大的信息冲击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失去焦距的红眸。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镜流手中,那个紧紧攥着的、盖子没拧紧的白色药瓶上。
于安缓缓抬起手。
那只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令人绝望的力量感。
她没有去碰镜流。
她的指尖,轻轻地点在了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上。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
在镜流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在她冰冷的手指触碰下,那个坚硬的、用来装药的琉璃药瓶……
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
白色的药粉,如同细雪,簌簌落下,洒在冰冷的地面上。
也洒在了镜流被彻底冰封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