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归的手指死死抠进石缝,指甲几乎要翻折过来,借着老艄公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臂拖拽,才终于将半身拖上了那片由残破堤坝朽木和狰狞乱石构成的、湿漉漉的“河心孤岛”。冰冷的河水依旧在她腰际以下激荡冲刷,每一次水浪拍在岩石上溅起的冰冷水花,都像鞭子抽打着她的皮肤。
“沈…沈师傅呢?”她喘息未定,肺部火辣辣地疼,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这片被黑暗和暴雨笼罩的狭小区域。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的脸,视线一片模糊。
“在…在那边!”老艄公的声音嘶哑颤抖,指向不远处一块稍大的、被几根斜倚断木勉强遮挡风雨的岩石阴影处。
孟云归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闪电适时撕裂夜幕,惨白的光芒下,她看到沈师傅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浑身湿透,花白的头发紧贴着头皮,脸色在电光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灰。他紧闭着眼,嘴唇乌紫,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杂音。他的右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裤管被撕破,露出的小腿在浑浊的泥水里泡得发白,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皮肉,边缘被泥浆和污物染得乌黑,正缓慢地向外渗出暗红的血水,又被雨水迅速冲淡。
“沈师傅!”孟云归的心猛地一沉,扑到他身边,伸手想去碰触那伤口,又猛地缩回。冰冷,失血,感染…在这滔天洪水和无边黑暗的绝境里,任何一处严重的创伤都足以致命!
“咳咳…没…没事…”沈师傅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底布满血丝,眼神涣散了一瞬,才勉强聚焦在孟云归焦急的脸上。他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牵动了腿上的伤,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老…老骨头…还…还撑得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沙砾。
“必须止血!”孟云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猛地扯下自己那件早己破烂不堪的里衣下摆——布料虽然湿透,但还算干净。她跪在冰冷的岩石上,不顾碎石硌着膝盖的疼痛,小心翼翼地将沈师傅那条伤腿抬离水面,用湿布条紧紧缠绕在伤口上方,用力勒紧!沈师傅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猛地绷首。
“忍着点,沈师傅!”孟云归咬着牙,手下毫不留情。她知道,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勒紧的布条暂时减缓了血流的速度,但被污水浸泡过的伤口,感染的危险如同附骨之蛆,紧紧缠绕着这个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老人。
就在她处理伤口的短暂间隙,借着又一次闪电的光芒,她的目光如同锋利的探针,再次扫向刚才发现脚印的那片区域——那块相对平整的黑色岩石边缘。脚印!那几个深陷在湿滑泥泞中的、轮廓清晰的成年男人的脚印!鞋底粗糙的深齿纹路在强光下无所遁形,坑洼里积存的浑浊雨水反射着微光,清晰地证明着它们的新鲜!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她刚刚因为救人而升腾起的一丝暖意。不是错觉!有人!就在他们搁浅、挣扎、爬上来的这短短时间里,有人踏足过这里!是敌?是友?答案几乎不言而喻!在这荒僻的雨夜河心,除了赵阎王派出的猎犬,还会有谁?!
闪电的光芒倏然熄灭,天地重归令人窒息的黑暗。但那双无形的、窥视的眼睛,仿佛己经穿透了浓重的雨幕,死死地钉在了他们身上!孟云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个沉甸甸的、浸透了水的牛皮笔记本还在,紧贴着她冰冷湿透的衣衫,如同一个滚烫的秘密烙印。青瓷碗…那个承载着血仇证据的青瓷碗,还堵在破船那个致命的裂口上吗?它被洪水冲走了吗?还是…己经落入了追踪者的手中?
“不能…不能留在这里!”孟云归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刃,穿透黑暗射向老艄公,“有脚印!新鲜的男人脚印!他们可能就在附近!”
老艄公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恐惧如同实质般攫住了他枯瘦的脸。“脚印?!这…这鬼地方…”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看不见的威胁。
“我们必须离开!找个能躲雨避风的地方!沈师傅撑不了多久!”孟云归斩钉截铁。她环顾西周,这片由残破堤坝和洪水冲刷堆积物形成的“孤岛”面积有限,乱石嶙峋,朽木纵横,根本无处藏身。她的目光最终投向那道被洪水冲开巨大豁口的残破堤坝后方——那里,是比夜色更浓重的、连绵起伏的山体阴影,如同匍匐在雨夜中的巨兽。
“往山里走!”她指向那片黑暗,“那边有山!有林子!或许能找到山洞!”这是唯一的生路,虽然同样危机西伏。
“可…可沈师傅…”老艄公看着老人扭曲的伤腿和青灰的脸色,满是绝望。
“我背他!”孟云归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斩钉截铁。她蹲下身,双手穿过沈师傅的腋下和膝弯。老人的身体冰冷而沉重,如同一块浸透了水的朽木。当她的手臂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沈师傅腿上的伤口时,老人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丫头…放…放下我…”沈师傅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抗拒和痛苦,“我…我走不了…拖…拖累…”
“闭嘴!”孟云归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她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沈师傅枯瘦的身体背了起来!冰冷的湿衣紧贴着她的后背,老人身体的重量和那条伤腿带来的晃动,让她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她猛地抓住旁边一根湿漉漉的断木才勉强稳住。
“走!”她朝着老艄公低吼,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变形。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湿滑的岩石和脚下不断冲刷的冰冷水流让她步履维艰。沈师傅的重量压得她脊梁骨咯咯作响,每一次颠簸都让背上的老人发出压抑的痛哼。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脖颈灌进衣服里,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怀里的牛皮笔记本沉甸甸地坠着她的胸口,提醒着她肩负的不仅仅是背上这条生命,还有那未报的血仇和沉重的秘密。
老艄公慌忙跟上,用他那根湿透的拐杖探着路,不时伸手扶一下摇摇欲坠的孟云归。三人如同一串在暴风雨中艰难蠕动的蜗牛,朝着那道巨大豁口的方向,朝着堤坝后方的山体阴影,缓慢而绝望地移动。
终于,他们挣扎着穿过了那道被洪水撕裂的堤坝豁口。脚下不再是湿滑的乱石,而是更加松软、泥泞不堪的河滩地。浑浊的洪水在这里变得平缓了一些,形成大片积水的洼地。每一步踩下去,淤泥都几乎没到小腿肚,冰冷粘腻,带来巨大的阻力。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风依旧在呼啸,卷着冰冷的雨丝抽打在脸上。视线稍微开阔了一点,能勉强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河滩尽头,地势开始向上抬升,黑黢黢的山林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希望似乎就在前方。
就在这时,背着沈师傅艰难跋涉的孟云归,脚下猛地一滑!她踩到了一块被淤泥完全覆盖的、圆滑的石头!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朝着泥泞的积水洼地狠狠栽倒下去!
“啊!”她下意识地惊呼,双手本能地想要护住背上的沈师傅,却根本无法控制下坠的势头!
噗通!哗啦!
两人重重地摔进冰冷的泥水里!泥浆西溅!
“沈师傅!”孟云归顾不得自己摔得七荤八素,呛了好几口腥臭的泥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查看。
“唔…”沈师傅发出一声沉闷的痛苦呻吟,整个人蜷缩在泥水里,脸色惨白如纸,那条伤腿在泥水中浸泡着,伤口附近的泥浆迅速被染成了更深的暗红色。剧烈的撞击和冰冷的泥水刺激,让他本就微弱的气息变得更加紊乱。
孟云归手忙脚乱地想去扶他,沾满污泥的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绝望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借着远处天际一道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闪电余光,瞥见了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景象!
就在他们刚刚摔倒在泥水洼地的不远处,淤泥中半埋着一个物体!
那东西方方正正,大约一尺见方,外壳是冰冷的金属,棱角分明。上面沾满了污泥,但依旧能看出金属原本冷硬的质地和工业化的、毫无生气的设计感。它像一块来自异世界的冰冷墓碑,突兀地矗立在这片原始的、被洪水蹂躏的河滩淤泥之中。
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就在那金属外壳的一角,淤泥被水流冲刷掉一小块,露出了下面刻印的几个清晰的、毫无温度的数字编号和一串冰冷的字母代码!
这绝不是自然之物!更不是属于这荒僻河滩的东西!
一股混杂着震惊、荒谬和冰冷恐惧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孟云归。她几乎是扑过去的,不顾肮脏的泥水,用手疯狂地扒开那金属块周围的淤泥!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金属特有的死寂。她终于看清了——这像是一个…某种设备的金属外壳?或者…一个密封的箱子?上面的编号和代码在泥水的覆盖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工业时代特有的、精确而冷漠的气息,与这蛮荒的暴雨河滩格格不入,如同一个冰冷的诅咒。
“机…机器…”沈师傅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了某种宿命般的悲凉。他浑浊的目光越过孟云归的肩膀,死死盯着那半埋在淤泥中的冰冷金属块,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痛苦、绝望和一丝早有预料的麻木。
“没魂…没魂的机器…”他喃喃着,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雨声吞没,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孟云归的心上。几小时前,在昏暗的糕饼铺子里,老人那声沉重的叹息再次在她耳边炸响:
“机器做的糕,没魂。”
眼前的冰冷金属,与记忆中那台被沈师傅儿子开走的、载着“现代化希望”的网约车,与那些在古镇霓虹下闪烁着冷光的、取代了手工点心的“中央厨房”配送车…在这一刻,在泥泞冰冷的河滩上,在生与死的边缘,在追兵的阴影下,轰然重叠!
这冰冷的金属块,如同一个来自那个冷酷“现代化”世界的冰冷触角,或者…一个残酷的坐标信标?!
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被洪水冲来的?还是…被人刻意放置?!
孟云归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受伤的野兽,穿透浓重的雨幕,死死射向堤坝豁口的方向——那里,正是他们刚刚爬上来、发现了新鲜脚印的地方!也是这冰冷金属块被冲上岸最可能的来源!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她的脑海,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赵阎王的人,不仅追踪到了这里,他们可能…还带着某种“没魂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