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桂芬离开,韩非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师弟,为兄今日来,还有一事相告。”
周临放下茶杯:“师兄请讲。”
韩非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郑重地放在案几上:“为兄此番从颍川归来,途中偶遇一位少年才俊。”
周临目光微动:“能让师兄如此看重,想必非同寻常。”
韩非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此子姓张名良,字子房。”
窗外的蝉鸣突然静止,周临的茶杯停在半空。
“师兄的意思是……”
韩非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写了个“韩”字,又迅速抹去:“张家五世相韩。”
窗外忽起一阵疾风,卷着落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声响。
周临起身将窗户掩上,回身时眼中己带上几分锐利。
“师兄莫非是想要招揽他?”
韩非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低声道:“他寻我,竟是想我与他一同煽动故国百姓,共谋反秦之事……”
他话未说完,就听到管家在门外喊道:“大人,李廷尉到访!”
周临与韩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不等他们起身,李斯己经大步走了进来。
李斯笑容满面,目光却在案几上的竹简和茶点上扫过。
“两位好雅兴啊。斯冒昧来访,不会打扰二位论学吧?”
韩非起身拱手:“廷尉说笑了。非正与赵师弟探讨荀师教诲,廷尉来得正好。”
周临也连忙让出主位:“师兄请上坐。管家,再上一壶好茶!”
李斯摆摆手,自行坐在了韩非对面:“不必麻烦。为兄路过此处,见灯火通明,想着多日未见两位,特来一叙。”
桂芬闻声再次出现,向李斯行礼后,又添了几样点心。
她敏锐地察觉到厅内微妙的气氛,轻声对周临说:“明亮,娘去准备些酒菜,你们师兄弟好好叙叙。”
周临微笑回应:“师兄深夜还在忙碌,可是有要事在身?”
李斯轻啜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确实有些琐事。王上命为兄拟定攻魏方略,为兄正为此烦恼呢。”
韩非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廷尉己有腹案?”
李斯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避而不答。
“适才在章台宫中,大王言语间颇有叫师兄为廷尉之意。师弟在此,先行道贺了。”
韩非面色不变:“非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
周临却笑道:“如此也要恭喜李师兄了。韩师兄为廷尉,李师兄当为丞相。”
李斯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有韩师兄执掌刑狱,周师弟主管农政,斯这个丞相就好当多了。”
周临适时拱手,衣袖随动作微微颤动,温声道:“三子同门,共襄王业,实乃天意使然。师兄若有差遣,师弟必当倾力相助。”
李斯满意地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说起来,斯近日重读《韩非子》,对师兄‘法术势’之说有了新的理解。不知师兄可有修订的打算?”
韩非微微蹙眉:“师弟何出此言?”
李斯轻描淡写地说:“只是觉得师弟当年在《五蠹》中痛斥儒生,如今却与淳于越等人交好,想必是想法有所改变。”
厅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韩非当年痛斥儒生,实因韩国积弱不振,而韩王昏聩,屡拒其强国之策。
而今在秦国,得遇明主赏识,秦王慧眼识珠,更得周临刻意引导,韩非之才终得施展,其思想随之焕然一新。
周临打圆场:“荀师教导我们‘化性起伪’,人随境迁,思想有所变化也是常理。师兄说是吗?”
李斯大笑:“赵师弟说得对。是为兄失言了。”
他站起身:“时候不早,为兄还要回府处理公务,就不多叨扰了。”
周临和韩非将李斯送至门口。
月光下,李斯的背影显得格外修长。
他突然回头,意味深长地说:“两位,同门之谊最是珍贵,希望我们永远不要走到对立的那一天。”
“为兄与淳于越只是论学之交。”韩非皱眉道,“李斯未免太过敏感。”
周临望着远处李斯马车消失的方向,轻声道:“权力面前,再小的风吹草动也会被放大。师兄既为廷尉,日后与李斯打交道的地方还多,务必小心行事。”
韩非拍拍周临的肩膀:“师弟也是。你主管农政,看似不涉权争,但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桂芬不知何时出现在回廊下,手中捧着一件外袍:“夜深露重,韩先生添件衣裳吧。”
韩非接过外袍,感激地说:“多谢夫人关怀。”
桂芬慈爱地看着两位年轻人:“你们师兄弟要互相照应啊。老身虽不懂朝堂大事,但知道出门在外,同门最亲。”
韩非深受触动,郑重地向桂芬行礼:“夫人教诲,非铭记于心。”
送走韩非后,周临回到内室,发现桂芬还在灯下缝补衣物。
“阿娘,这么晚了,明天再做吧。”周临心疼地说。
桂芬摇摇头:“马上就好了。明亮,你过来。”
周临在母亲身旁坐下。
桂芬放下针线,认真地看着儿子:“今晚李大人来得蹊跷,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周临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温声安慰道:“母亲不必忧心。李师兄此来,不过是因当年在兰陵时处处被韩师兄压过一头,如今终于得势,自然要来出一口恶气罢了。”
桂芬叹了口气:“阿娘知道你不愿让我操心。只是...”
周临又安慰道:“儿子会加倍小心的。阿娘早点休息吧。”
夜深人静,周临独自在书房沉思。
案几上摊开着韩非留下的竹简,旁边是他自己写的“法经礼纬”纲要。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凝重的面容。
李斯为相,韩非为廷尉,这一安排看似平衡,实则暗藏玄机。以李斯的性格,绝不会容忍韩非在司法上的改良。
而他夹在中间,既要推动自己的新政,又要在两位师兄的明争暗斗中保全自身,难度可想而知。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周临想起荀子临终前的教诲:“人性如水,非善非恶,但随器而变。”
在这权力的大染缸中,他们师兄弟三人,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原本他是知道的,现在他也看不透了。
毕竟,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烛泪无声滴落,在青铜灯台上凝结成暗红的琥珀。
周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韩非留下的那卷帛书上。
“张良……子房……”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个五世相韩的少年,对秦国的仇恨刻骨铭心,且极具智慧与煽动力。
他寻韩非,是看中了这位昔日韩国公子、如今秦国廷尉身份的巨大利用价值。
韩非拒绝了,但这颗火种己被点燃,张良绝不会就此罢休。
“多事之秋啊……”周临叹息一声,将帛书小心收起,置于暗格之中。
李斯今夜突如其来的造访,绝非偶然。
不对!李斯每一次的造访,都不是偶然。
他那双看似含笑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恐怕早己捕捉到韩非来访的痕迹,甚至可能嗅到了某些不寻常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