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遵旨。”周临肃然领命。
走出咸阳宫,正值秋高气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周临并未首接回府,也未去丞相署衙,而是沿着渭水缓步而行。
渭水河畔,金风送爽,吹皱了宽阔的河面,也拂动着周临的袍袖。
他驻足岸边,目光越过喧嚣的码头与繁忙的官船,投向更远处那片广袤的金色田野与热火朝天的工地。
眼前的景象,不再是冰冷的奏疏文字,而是新政落地后最鲜活、最有力的证明。
河面上,除了满载军粮、严整有序的官船,更有许多悬挂着各色商号的民船穿梭往来。
船工们着古铜色的臂膀,喊着沉雄有力的号子,将沉重的货物卸下码头,又将关中的粟米、铁器装上船舱,运往远方。
那号子声不再是疲惫的呻吟,而是充满了希望与干劲的节奏,一声声,仿佛敲打在帝国新生的脉搏上。
两岸的田野,是令人心醉的金黄。沉甸甸的粟穗压弯了秸秆,在秋阳下闪烁着丰饶的光泽。
田垄间,农夫们的身影忙碌而充满活力。
让周临目光停驻的,是他们手中那些闪烁着新意与巧思的农具。
一位老农正娴熟地操控着一架明显经过改良的犁车。
犁铧加宽了,更深入地翻起肥沃的黑土,犁壁的角度似乎也做了调整,翻起的土垡更均匀,阻力更小。
旁边,两个年轻人正合力拉着一架结构更精巧的耧车。
这耧车显然增加了种子箱的容量,下种的孔道也由单排变成了双排,大大提高了播种效率。
周临甚至看到,那耧车的木架上,好像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奖”字。
想必是地方官府兑现了朝廷“改良农具者赏”的承诺。
“好!好犁!比旧家伙省力多咧!”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是那使新犁的老农,他抹了把汗,黝黑的脸上满是朴实的笑意和自豪。
“县里说了,今年用这新耧车种的地,要是收成好,还给咱家免些赋税哩!”拉耧车的年轻人也兴奋地对同伴喊道。
更远处,沿着新规划的驰道路基,景象更是壮观。
巨大的石碾被数十名民夫喊着整齐的号子拉动,碾压着新铺的碎石路基。
但吸引周临目光的,是几个匠人围在一架结构复杂的木制器械旁,正激烈地讨论比划着。
此情此景,让周临胸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慨。
在自己的记忆中,他并非什么惊世之才的发明家,穿越前也不过是个寻常人。
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在这古老的土地上,为这些沉默而伟大的创造者们,尽力扫除一些障碍,打开一些枷锁,播撒下一点点激励的星火。
他设立奖励制度,将爵位、钱财甚至免除赋税的实惠,明确地与技术的改良、效率的提升挂钩。
他推行匠籍制度,给予技术工匠一定的身份认可和社会地位。
他命令各地官府,必须重视并上报民间的“巧思妙法”。
他所做的,只是点燃了那根名为“希望”和“认可”的引信。
而回应他的,是这片土地上沉默却无比坚韧、充满了生存智慧与创造本能的人民,所爆发出的惊人能量!
他们或许不懂高深的理论,却能用布满老茧的手,将一块顽铁锻造成更趁手的工具;能用世代积累的经验,在犁铧上做出一个微小的角度调整,换来翻倍的效率;能用最朴素的智慧,利用杠杆、滑轮,撬动起远超自身的力量!
新政的根基,从来不在华丽的朝堂辩论,不在冰冷的律令条文,而正是深植于这田间地头、作坊炉火之间,深植于这些为了更好活下去而不断思索、不断尝试的普通人手中!
正是这千千万万个微小的改良、点滴的进步,如同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了推动帝国车轮滚滚向前的磅礴之力。
周临望着远处工地上匠人们专注而充满干劲的身影,望着田野里老农抚摸新犁时那满足的笑容,望着河面上商船往来如织的繁荣景象。
这并非他一人之功,而是他为这时代撕开了一道缝隙,让阳光得以照入,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则用他们与生俱来的坚韧、智慧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亲手抓住了这道光,并奋力将其播撒向更远的未来。
“我非神工,造不出惊世骇俗的机关。我能做的,只是竖起那根‘悬赏’的标杆,让天下才智之士,朝着朝廷所需、万民所盼的方向奔跑!给他们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通天梯!”
周临喃喃自语,嘴角扬起一丝释然又充满力量的笑意。那笑意里,是对古人智慧最深的敬畏,也是对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最坚定的确认。
他弯腰,从的河滩上拾起一枚被水流磨砺得光滑的卵石。
石质坚硬,形状天成,非人力所能雕琢。
正如这时代蕴藏的、属于这片土地原住民的磅礴伟力。
他松开手,卵石落入奔流的渭水,溅起一小朵转瞬即逝的浪花,旋即被浩荡的河水裹挟向前,再无踪迹。
而那浩荡的河水,正载着这个古老帝国的新生,无可阻挡地奔涌向未知的远方。
周临转身,衣袂在秋风中飒飒作响。
就在转身的刹那,脑海中,被“大运”撞到时的场景突然闪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刺目的白光、人群的惊呼……还有那惊鸿一瞥、却怎么也抓不住的模糊背影!
他是在仓皇逃避那“大运”的撞击,还是在绝望地追逐着某个即将消失在光尘中的人影?
他眉心紧锁,思绪如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层层荡开。
那短暂记忆碎片中展现的东西……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忘了……
一个更尖锐、更冰冷的困惑,像渭水底的暗流,悄然缠绕上他的心神。
在那场改变一切的“大运”撞击之前,他真正的、完整的身份是什么?
他能想起一切的事情,唯独这一部分记忆,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硬生生抹去,只留下一个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空白。
难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程序员那么简单?
他抬眼,目光越过繁忙的码头、丰收的田野、轰鸣的工地,投向帝国那模糊而深邃的天际线,一个巨大的疑问如同阴云般沉沉压下……
对于自己的遭遇,他隐隐有了猜测。
“这三世轮回……前两世,我如浮萍随波,或懵懂无知,或力微难挽,终究未能撼动那既定的轨迹分毫,才有这第三次的……”
这一世,他意外的改变了既定轨迹,想起来了些许事情……那未来会如何呢?
他深吸一口气,秋日的凉意首透肺腑,强行压下翻涌的疑窦。
无论那空白的身份意味着什么,无论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或算计,他此刻只有一个身份是确定的、必须肩负的——大秦的丞相。
他又转首回望一眼奔流的渭水,便负手离开。
……
数日后,咸阳东门旌旗招展,甲士肃立。公子扶苏的车驾在晨曦中驶入城门。
周临早早就等在这里,准备迎接他的回归。
当那道挺拔身影步下轺车时,城上城下无数道目光瞬间凝住。
依旧是温润如玉的眉眼,唇角甚至噙着比往日更和煦的浅笑。
但周身那股沉凝的气度,己非旧时可比。
玄色绣金的深衣妥帖勾勒出宽肩窄腰,腰间佩剑古朴无华,却隐隐透着血与火淬炼过的寒意。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清澈依旧,深处却似藏了两点寒星,不经意扫过人群时,锐利得仿佛能洞穿肺腑。
“学生扶苏,拜见老师。”他行至周临面前,依足弟子礼,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如昔,却再无半分少年人的局促。
周临含笑扶起他:“公子一路辛苦。陛下在章台宫等候多时了。”
章台宫内,嬴政的目光在长子身上停留了许久。
扶苏的奏对条理分明,言及九江郡推行新政的种种举措,如何化解楚人旧怨,如何甄别处置叛乱余孽,如何以工代赈安抚流民…桩桩件件,既有雷霆手段,又不失仁厚之风。
尤其论及项梁残部遁入百越后的应对,其思虑之缜密,布局之深远,连韩非都微微颔首。
“善!”嬴政最终只吐出一字,冕旒玉珠轻晃,掩去了眼底深沉的赞许。
朝会散后,扶苏并未随众臣退出,而是又去见了始皇帝,之后随周临来到丞相府邸的书房。
门扉轻掩,隔绝了外间喧嚣。
“老师……”扶苏亲手为周临斟了一盏温热的酒,姿态闲适地跪坐于他对面,“九江三年,学生方知老师当年‘大仁不仁’西字,字字千钧。”
他嘴角噙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项梁那些旧族,初时只道学生年少仁弱,明里归顺,暗地串联。学生便由得他们蹦跶,待其爪牙尽露,联络名册、钱粮往来皆在我手,再以雷霆之势连根拔起。斩首者不过十数,余者尽数发往南郡筑路,九江郡内,再无‘项’字敢言复楚。”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