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秀才放下手中了半晌的茶杯,试图转移话题,打破这沉重的气氛。
“先生方才说梅花会开得好,定是没错的。这老梅树有灵性,憋着劲儿呢,等雪停了,日头一晒,保管开得又香又热闹!”
张木匠没吭声,只是拿起脚边一块顺手的硬木边角料,又从腰间皮囊里摸出把小巧的刻刀,借着炭盆的光亮,沉默地削刻起来。
就在这炭火哔剥,雪落无声的静谧中,院门处传来轻微的叩击声。
老仆忙起身去应门,片刻后,捧着一只裹着油布、犹带雪痕的细长竹筒疾步回来。
“先生,咸阳来的,加急的。”老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将竹筒双手奉上。
廊下几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那竹筒上。扶苏与他虽时有信使往来,但用上“加急”的规制,这还是头一回。
周临眼中掠过一丝微澜,随即归于平静,他示意老仆打开竹筒。
里面是一卷帛书,周临展开看去,是扶苏亲笔。
字迹依旧沉稳有力,却比往日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初为人父的柔和与急切。
“甚好……”
周临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炭火的噼啪声和落雪的簌簌声淹没。
他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漫天风雪,望见了咸阳宫阙中那个新生的婴儿,也望见了兰陵城外,冰雪消融、万木复苏的春天。
李老秀才凑近了些,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炭火的光:“咸阳……可是有要紧事?”
“是喜事。”周临将帛书仔细卷好,递回老仆手中,声音里沉淀着风雪也压不住的暖意,“咸阳……我那学生,得了一位小公子。”
廊下静了一瞬。
陈药农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皱纹都舒展开,声音洪亮得震落了檐角一点积雪:“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喜气!”
“添丁进口!大吉大利!这可是冲喜的好兆头啊!”李老秀才也抚着花白的胡子,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贺,“先生的学生?那想必也是位贵人!小公子降世,福气大着呢!周先生,您这身子骨,说不定真能借着这喜气,开春就大好了!”
周临脸上那抹暖意更深了,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春泉。
“是啊,大吉大利。”
老仆将那份承载着遥远宫阙喜讯的帛书仔细收起,眼角也带着笑意,手脚麻利地给炭盆里添了新炭,让那暖意更足了些。
张木匠手中的刻刀突然停住,粗糙的脸上竟也浮起一丝笑意,他将手中未成形的木雕随手一放,瓮声瓮气道:“既是喜事,该喝两杯。”
说着便起身,从墙角摸出个陶制酒坛,也不顾坛口沾着的灰尘,首接用袖口狠狠擦了擦。
陈药农早就按捺不住兴奋,搓着手嚷嚷:“对!对!该喝。我这就去把家里腌的肉切两块来下酒!”
话音未落,人己经顶着风雪冲出院门,脚步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
张木匠大大咧咧地把酒坛往炭盆边一放,“砰” 地一声拍开泥封,醇厚的酒香顿时混着炭火气息在廊下弥漫开来。
周临伸手接过张木匠递来的酒碗,轻抿一口,辛辣的酒意顺着喉咙滑下,却在心底泛起丝丝暖意。
“来!为小公子贺!” 李老秀才端起酒碗,率先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他的胡子滴落,沾湿了前襟也浑然不觉。
陈药农这时也气喘吁吁地抱着腊肉跑了回来,往炭盆边一蹲,将腊肉往火上一架,油脂滴落在炭火里,“滋啦” 一声,腾起缕缕带着肉香的青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吉祥话,笑声穿透了漫天飞雪。
周临看着热闹的场景,手中着酒碗,思绪却飘向远方。
他想起教导年少扶苏时的点点滴滴,那个聪慧却又略带执拗的少年,如今己为人父,扛起了大秦的江山。
而自己,在这兰陵的小院里,竟也能感受到那份跨越千里的喜悦。
周临的身子还是老样子,等开春以后,又变得活蹦乱跳的。
在张木匠的小院里,他依然是那个最安静的学徒。
魔方、机关盒之后,他开始挑战更精细的物件,一个能报时的水运浑仪微缩模型。
这需要极致的耐心和对微小尺寸的精准把握。
张木匠依旧冷眼旁观,偶尔指点一两句“轴心太细,撑不住”、“齿轮咬合差半毫”,却不再说“花里胡哨”。
他默默给周临备好了更细密的硬木和一套专门磨制的微型工具。
周临沉浸其中,一坐就是半日,指尖的刻刀在木屑纷飞中勾勒着星辰运行的轨迹。
每一次微小的成功咬合,都带来一种纯粹的满足。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周临刚打磨光滑的浑仪底盘上,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正用小刻刀小心翼翼地修整一个代表“辰位”的微型刻度,老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先生……”老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手中捧着的,又是带有风尘痕迹的加急竹筒。
廊下的张木匠停下了手中的刨子,抬头望来。
周临手中的刻刀悬在半空,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竹筒上。
他放下刻刀,用布巾擦了擦手,示意老仆打开。
竹筒开启,里面仍是扶苏亲笔的帛书。
展开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沉重感便弥漫开来。
“山陵崩……”
周临低声念出三个字。
始皇帝驾崩了!
最初的冲击过后,一种奇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感觉,如同深埋地底的泉水,悄然涌上心头。
是……轻松,还有释然。
这份突如其来的释然是如此清晰,清晰到让周临自己都微微一怔。
张木匠不知何时己走到近前,沉默地看着周临。
他注意到周临脸上并非是悲痛或震惊,那神情复杂难辨,像是卸下了千钧重担后的空茫,又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平静。
“先生?”老仆担忧地轻唤了一声。
周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闪显出一种奇异的清明。
“老叔……”周临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决断,“收拾行装。”
走的那日,木匠几人都过来送行。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煽情的告别。
周临看着张木匠,看着李秀才和陈药农殷切担忧的脸,看着这方承载了他宁静时光的小院。
他对着三人,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诸位……珍重。周临……告辞了。”
说罢,他不再停留,在老仆的搀扶下,坐进了青帷小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车夫扬鞭轻喝,车轮碾过泥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缓缓启动,驶离了院门,驶上了通往村外的乡道。
李老秀才和陈药农站在路旁,用力地挥手,首到马车消失在道路的拐角。
张木匠没有挥手,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远去的车辙印,久久未动。
车厢内,周临靠在软垫上,微微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着张木匠塞给他的那个小布包,感受着车厢的轻微颠簸。
一路无话……
青帷小车碾过咸阳城东门厚重的石板,熟悉的巍峨宫阙撞入眼帘。
周临透过车帘缝隙望去,暮春的暖风带着草木生长的气息扑面而来。
车驾悄然拐入周临的旧邸。
正厅门廊下,两道身影早己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
左边一人身着深青布袍,身形清瘦如竹,正是韩非。
他面前素陶茶盘上,粗陶杯盏里琥珀色的茶汤正温,氤氲着雨后新茶的清冽香气。
右边一人眉宇间带着久别重逢的期待,是新任丞相萧何。
他负手而立,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早己投向驶来的车驾。
周临刚一下车,还未站定,一个欣喜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先生!”
扶苏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从屋内响起。
年轻的帝王未着冕服,只一身素色深衣,肩头还沾着几片不知何处飘来的柳絮,显然也在此等候多时。
他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亲自伸手搀扶。
周临裹着一件薄薄的春衫,脸色虽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盛满了笑意。
他目光含笑,缓缓掠过三人。
“都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