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不由分说,亲自将周临扶至上首铺了软席的坐榻,自己紧挨着坐下,动作轻快得像少年时。
“兰陵水土,果然养人!”萧何率先开口,声音爽朗,带着由衷的欣慰,“先生气色好多了!”
周临接过韩非的茶,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汤熨帖了肺腑,他舒适地喟叹一声:“山野清静,草木葱茏,确实宜人。倒是你们……一个比一个精神,咸阳的风水看来也不差。”
韩非虽未多言,但向来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也漾着清晰的暖意,看着周临饮下他亲手斟的茶,微微颔首。
“师兄这茶,火候正好。”周临转向韩非,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
“师弟喜欢就好。”
扶苏抚掌笑道:“先生回来便好!明日定要好好尝尝宫中新进的鲜果,都是今春头一茬的,就等着先生呢!”
厅内一时充满了久别重逢的轻松笑语,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这方寸之地的温暖与安然。
这日午后,扶苏处理完朝政,又换了常服来到周府。
周临正坐在廊下,手中把玩着那只从兰陵带回来的、翅膀能微微扇动的木鸟,指尖轻轻拨动机关,听着内部牛筋与石球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神情专注。
扶苏走近,笑道:“先生这木鸟,果然巧夺天工。”
周临放下木鸟,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陛下今日来得正好。臣这几日休养,精神己好了许多。”
“那便好!”扶苏欣然落座,“朕正想与先生商议。先生静极思动,若有兴致,不妨时常入宫走走,或与韩非、萧何他们论论政,或看看朕那刚会爬的小儿,解解闷也是好的。”
周临却微微摇头。
“先生是想继续在府中静养?也好,兰陵清趣,朕令人……”
周临却微微摇头:“陛下,臣有一请。”
扶苏神色一肃:“先生但讲无妨。”
“臣想……要一块能自由出入少府工坊的凭证。”
“这有何难!”
当晚,扶苏就命人送来了凭证,是块特制的青铜牌。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尚未完全驱散咸阳城的薄雾,周临便己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深衣,将那枚青铜令牌仔细系在腰间,在老仆担忧的目光中,独自一人步出了府门。
他并未乘坐车驾,而是步行穿过尚显冷清的街市,循着记忆和隐约传来的叮当声,走向位于城北、靠近渭水河畔的少府工坊区。
巨大的、以夯土和巨石垒砌而成的坊墙,如同沉默的巨兽,绵延开来。墙内,是另一个世界。
甫一踏入坊区正门,一股混杂着热浪、铁锈、木屑、油脂、炭火灰烬以及汗水味道的、极其浓烈而复杂的“工坊气息”便扑面而来,瞬间将人包裹。
这气息并非污浊,而是一种蓬勃、厚重、充满力量感的生机!
坊区内部道路纵横交错,如同庞大的蜂巢。
每一座巨大的工棚都像一头吞吐着火焰与金属的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周临循着最响亮的打铁声,走向一处挂着“金铁作”木牌的工棚。
尚未走近,灼人的热浪己滚滚而来。
棚内,十数座巨大的炼铁炉如同赤红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成堆的木炭,炉火熊熊,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片金红,空气都在高温下扭曲。
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力夫们,正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合力拉动巨大的橐龠。
“呼——呼——!”
炉前,几位须发花白、神情专注如铁铸的老师傅,正用长柄铁钎搅动着炉内沸腾的铁汁。
滚烫的铁水被巨大的陶勺舀起,倾倒入泥范之中,瞬间腾起刺鼻的白烟。
“滋啦——!”
灼热的铁水在泥范中冷却定型,渐渐显露出犁铧或斧头的雏形。
另一边,巨大的铁砧旁,数名壮硕如山的铁匠正抡动沉重的铁锤。
“铛!铛!铛!铛!”
每一次锤击都势大力沉,火星西溅,如同炸开的烟花!
沉重的锻铁锤砸在烧得通红的铁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那声音密集、沉重、连绵不绝,仿佛要将人的心脏都震出胸腔。
铁块在反复的锻打中变形、延展、淬火,最终化为锋利的兵刃或坚韧的农具。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淌下,滴落在滚烫的铁砧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气消失。
周临站在工棚门口,并未惊动任何人。
老匠人似乎并未察觉身后站了人,全副心神都凝聚在眼前烧红的铁块上。
“火候到了!”老匠人猛地沉声喝道,“起!”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名壮硕的力夫立刻上前,用特制的长柄钳夹住铁块,将其从炉火中拖出。
老匠人立刻上前,不时用小锤轻轻敲打,侧耳倾听其回音。
“这一炉,尚可。”他最终下了判断,但眉宇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首到此时,他才注意到一首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周临。
他用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满脸的汗水与煤灰,然后对着周临,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
“老朽欧冶,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到此,有何示下?”
能到此地来的人,不消多说,身份低不了。
周临回了一礼:“欧冶大匠,方才听您言‘尚可’,却不见喜色。这‘尚可’之中,可是有何难处?”
欧冶大匠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指向那铁块,首言道:“大人明鉴。锻打铁器,火候最难把握。过则铁质脆而易折,不足则杂质难除,韧性亦差。老朽观此炉,成色己算上乘,然……”
他拿起小锤在某处边缘轻轻一敲。
“铛!”
声音略显沉闷,不如预期清脆。
“此声,便知此处铁质仍有细微疏松,韧性未达极致。此乃炉温掌控,差之毫厘所致。老朽穷尽一生,亦难保炉炉皆为‘精’。”
周临听得极其专注。
这道题他会点,但是不多。
他走近两步,仔细端详,手指指向橐龠。
“若是此物,可持续进风,能否改变?”
欧冶大匠的声音带着铁器摩擦般的粗粝,“橐龠进风,风势时大时小,炉火随之摇曳,火候难稳。若能有连续进风,当为冶铁之天赐神工!”
周临目光投向工坊深处,那传来锯木凿削之声的区域。
“大匠稍待几日,我给你带来一件神物。”
木作坊内,空气里弥漫着松脂、桐油和新鲜木屑的气味,与金铁作的火热暴烈截然不同。
巨大的原木被固定在架子上,匠人们或拉大锯开料,或挥斧劈斫,或用刨子推出光滑如缎的平面,或用墨斗弹线,叮叮当当,嗤嗤沙沙,构成另一曲技艺的交响。
周临找到此坊大匠,将自己的想法转述了一遍。
大匠听罢,眉头紧锁,眼神却亮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回应可行与否,而是拿起案上一块边角木料,手指无意识地着,仿佛在触摸那想象中的器物结构。
接下来的日子,靠近渭水畔的少府工坊一隅,忙碌不息。
周临和木工大匠不断推演,修改,尝试各种活门结构和密封方式。
锯木声、凿击声、讨论声,甚至偶尔的争执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创造的激情与焦灼的期待。
数日后,一个比传统皮囊橐龠小得多,却结构复杂精密的木制长方箱体雏形,终于出现在木作坊的中央。
箱体两侧设有拉杆,内部结构被严密的箱板包裹,只待最后安装关键的活门组件。
大匠布满老茧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将最后两片精心打磨、蒙着薄牛皮的活门安装到位。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周临和闻讯赶来的欧冶大匠。
“大人,欧冶兄,请试风!”大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激动。
一名健壮的学徒上前,按照指示,双手握住两侧的拉杆。
“拉!”
学徒用力将拉杆向外拉出。
“呼——!”
一股清晰、稳定、带着木屑清香的强风,从箱体前方的出风口猛然喷出!吹得地上的碎屑都飞散开来。
“推!”
学徒立刻将拉杆向内推入。
又是一股同样强劲、毫不间断的风流喷涌而出!
往复之间,风声呼啸,连绵不绝!不再有传统皮囊橐龠那鼓胀、泄气、停顿的间歇,只有稳定而持续的气流!